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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家臺秦簡《日書》“三閉”臆解
- 兼與敦煌文獻所見“周公五鼓逐失物法”“神龜推走失法”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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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大學漢語言文獻研究所、出土文獻綜合研究中心)
(首發)
一、周家臺《日書》“三閉”臆解
周家臺秦簡《日書·戎日(一)》中的“三閉”,整理者注:“閉”,停止;“三閉”指在“窮日”期間停止一切作爲。[1]今按:我們認爲“三閉”之“三”指方框中的三條橫線,“閉”是“閉塞、阻塞”之意,“三閉”是說“直周”中的“三畫”被阻塞。“≡”困於“”中,四周不能出,故又謂之“窮”。以下試申說之。
茲移錄相關簡文如下:(“……”表示省略了無關的簡文)
131叁
此所謂戎日殹(也)。從朔日始(數)之,畫當132叄一日。直一者,大勶(徹);直周者,小勶(徹);直周中三133叄畫者,(窮)。……
·凡大勶(徹)之日,利以遠行、絕邊競(境)、攻?(擊),亡139貳人不得,利以舉大事。140貳 ……
·凡(窮)日,不利有爲殹(也)。亡人得。是謂三143貳閉。144貳
我們認爲,結合符號“”的形象和設計意圖,簡文中“三閉”之“三”恐怕是指前面的“直周中三畫”,而“閉”則是形容“≡”在“”中的狀態。從設計意圖看,“≡”在“”之中,左右閉塞不得出,故曰“閉”。“閉”訓“塞”文獻屢見。如《左傳·昭公元年》:“毋使有所壅閉湫底。”孔穎達疏:“閉,謂塞而不得出,若閉門戶也。”[2]《莊子·外物》:“不如兩忘而閉其所譽。”郭象注:“閉者,閉塞。”[3]而正是因爲“≡”四周被阻,被困在“”中,故又曰“窮”。“窮”訓“困”亦習見。如《戰國策·秦策二》:“公孫衍欲窮張儀。”高誘注:“窮,困也。”[4]《荀子·富國》:“離居不相待則窮。”楊倞注:“窮,謂爲物所困也。”[5]又,“窮”訓“盡、極”等亦通。簡文中的“閉”和“窮”意義相近,又有因果關係,即:因爲“閉”,所以“窮”。這也是“直周中三畫”稱爲“窮”的直接原因。
其次,占“窮日”之不利時有“亡人得”之語,爲何“窮日”就可以捕捉到“亡人”呢?這顯然是一種類比系聯,即將“≡”在“”中的“閉”“窮”的內涵比附到“亡人”上,因爲“亡人”也處在一個“塞”“窮”的環境中,故可以捕捉到。而占“大徹之日”之利時還有“亡人不得”之語,前面簡文說“直一者,大徹”,“大徹”即“”頂部的橫畫。《說文·攴部》:“徹,通也。”[6]“徹”訓“通”乃常訓,文獻例證亦不煩多舉。亡人處在通徹、沒有阻礙的環境中,故不可得;處在窮困、閉絕的環境中,故可得。二者正可對比。
此外,在其他占亡人是否可得的出土文獻中,“閉”與亡人、盜賊是否可得有對應關係的完整辭例凡4見,如下:[[7]
(1)【子,朝】閟(閉)夕啓。凡五子,朝逃(盗)䙷(得),晝不䙷(得),夕不䙷(得)。 《九店》56號墓60
(2)子以東吉,北得,西聞言,南兇(凶),朝啟夕閉,朝兆(盜)不得,晝夕得。 睡虎地《日書乙種·十二支占》157
(3)戌以東得,西見兵,冬之吉,南兇(凶),朝啟夕閉,朝兆(盜)不得,晝夕得。 睡虎地《日書乙種·十二支占》177
(4)酉,水也。盗者?而黃色,疵在面,臧(藏)於園中草下,旦啟夕閉,夙得莫(暮)不得。 睡虎地《日書甲種·盜者》78背
由於以上占辭中“閉”與是否可得的對應關係不完全一致,爲方便對比,我們特將以上4例整理成表格如下:出 處 “閉、啟”與“得、不得” “閉”與“得”的關係 《九店楚簡》五六號墓60 朝閉→朝得 夕啟→夕不得 閉→得 睡虎地《日乙》157 朝啟→朝不得 夕閉→夕得 睡虎地《日乙》177 朝啟→朝不得 夕閉→夕得 睡虎地《日甲》78背 旦啟→夙得 夕閉→暮不得 閉→不得
觀察上表可知,《日甲》中“閉”對應“不得”,而九店、《日乙》中的另外三處的“閉”均對應“得”,結合前文理解,因為亡者(上舉4條辭例占卜的對象是盜賊)處在“閉”——閉絕、窮困的環境中,所以可得。因此,我們懷疑《日甲》中的“旦啟夕閉,夙得暮不得”可能存在誤書。
綜上,我們認為將“閉”理解爲阻塞、阻礙,將“三閉”理解成“≡”圍困在“”中窮困、閉絕的狀態,既有訓詁、文獻用例的支撐,也符合“”的構形意圖以及占卜活動類比取象、附會言事的套路。
二、周家臺《日書·戎日(一)》與
敦煌文獻所見“周公五鼓逐失物法”“神龜推走失法”之比較
與周家臺秦簡《戎日(一)》中的“”外形(由橫畫、長方形或圓圈構成)和功能(占亡人、走失者能否可得)相似的符號還見於敦煌唐代曆書中的“周公五鼓逐失物法”和“神龜推走失法”等。趙貞、黄正建、王晶波、黃儒宣、余欣等先生有詳論,[8]這裡我們只將這兩種占卜法的占圖、占辭提取出來,方便與周家臺秦簡《日書·戎日》對比。試將敦煌文獻所見的兩種占卜方法製成表格如下:[9]占卜名稱及出處 占 圖 占 辭 占卜結果
周公五鼓逐失物法[10] S.P6凡大月從上數至下,小月從下數至上,到失物日止。值圓畫急未〈求〉得,遲不得;至長畫失物日,走者得脫;至短畫失物日,亡者不逐自來,走者不覓自至。唯在志心,萬不失一。 圓畫→急,得 遲,不得 長畫→脫(不得) 短畫→自來(得)
神龜推走失法 P.3602背大月從上向下數之,至失日止;小月從下向上數之,至失日止。數值長畫者,走失不可捉得;數值羅城者,走失急捉得;數值短畫者,走失不捉自來。萬無一失。 長畫→不得; 羅城(圓畫)→急,得 短畫→自來(得) S.612/5 / /
由上表可知,雖然“周公五鼓逐失物法”與“神龜推走失法”占辭部分有個別字詞不同,但占圖、占卜結果均基本相同,因此,我們認為“周公五鼓逐失物法”與“神龜推走失法”很可能就是同一種占卜方法。其名“五鼓”或“神龜”者,大概是因為占圖中的圓既像“鼓”又像“龜”,不同的人取象不同,故稱名有異,其實一也。因此,為方便稱名,我們下文將二者合稱爲“龜鼓法”。
用“龜鼓法”占亡者、走失者是否可得的結果中,“長畫”表示不得,“短畫”表示則得。為何“長畫”則得,而“短畫”則不得呢?其實答案就在占圖中。看圖可知,所有的“長畫”均貫穿圓圈,向兩邊延伸出去,暢通無阻;[11]而所有的“短畫”均封閉在圓圈中,四周閉絕。將這兩種意象比附在亡者、走失者身上,就分別對應“不可得”和“得”——這與《戎日》的占卜結果完全一致。其實,學者早已注意到周家臺《戎日》與“龜鼓法”的相似之處。[12]我們認為這種意見無疑是正確的,甚至可以說二者的占圖在構形意圖、占卜方法上都是基本相同的,只是所占事項不盡相同。以二者共有的“占亡人、走失者是否可得”為例,如下表:[13]占 名 占 圖 占圖的構圖要素 “要素”是否 處在封閉空間 結 果 在占圖中的表現 戎日 ―(獨立橫劃) 否 不得 不封閉→不可得 封閉→可得 / / ―(框內橫劃上) 是 得 ―(框內橫劃中) 是 得 ―(框內橫劃下) 是 得 / / 龜鼓法 ——(頂部長橫) 否 不得 〇 / 急得(遲不得) ―(圈內短橫上) 是 得 —— 否 不得 ―(圈內端橫下) 是 得 〇 / 急得(遲不得)
觀察兩種占卜方法,亡人、走失者是否能“得”反映在占圖上其實就是一個“閉”字:“閉”(橫畫被封閉在“”或“〇”中)則可得,“不閉”(橫畫在“”之外或貫穿“〇”)則不可得。“閉”既是對占圖的描寫,也是對占卜結果的暗示。前文所討論的“三閉”,也是如此。
最後,順帶一提,黃正建先生在描述“周公五鼓逐失物法”和“神龜推走失法”圖像時說“畫五個橢圓,每圓中有二短橫和一長橫”。[14]現在看來,這種描述是不夠準確的,因為“長畫”並不在“圓中”,而是貫穿圓的。這一點細微的差別,反應在占卜結果上,卻是“可得”和“不可得”完全截然相反的兩種結果。
【附記】在秦漢簡帛數術材料中,有不少數字“三”參與構詞的數術用語,如“三昌”“三勝”“三腏”“三閉”“三土皇”“三公主”等。目前學界對數字“三”的理解還有爭論,如:“三腏”,饒宗頤先生認為指酹祭三次,[15]史志龍先生認為是指將“牛胙”分成三份,[16]李國強先生認為是在同一祭席上擺放的肉、飯、酒三種祭品,[[17]以上是将“三”理解成实数;王貴元先生疑指多次祭祀。[18]又王子今先生解釋“三昌”“三勝”中的“三”爲“成數”“數之小終”,[19]整理者將“三閉”理解成停止一切活動,大概也是如此。以上所舉“三昌”“三勝”等詞的真正含義,可能還有繼續討論的空間。小文“三閉”解或可備一說,謹以此求教方家。
[1] 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釋文注釋修訂本(叁)》,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10頁。
[2] 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第1349頁。
[3] (晉)郭象注、(唐)成玄英疏《莊子注疏》,中華書局,2010年,第486頁。
[4] (西漢)劉向集錄《戰國策》,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43頁。
[5] (唐)楊倞注、東方朔導讀《荀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03頁注14。
[6] (漢)許慎撰、(宋)徐鉉校訂《說文解字(附音序 筆畫檢字)》,中華書局,2013年,第62頁上。
[7] 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學中文系編《九店楚簡》,中華書局,2000年,第52頁;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釋文注釋修訂本(貳)》,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512、513、447頁。
[8] 趙貞《敦煌文獻與唐代社會文化研究》,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351-354頁;黃正建《敦煌占卜文書與唐五代占卜研究》,學苑出版社,2001年,第151-152頁;王晶波《敦煌占卜文獻與社會生活》,2013年,甘肅教育出版社,第152-153頁;黄儒宣《〈日書〉圖像研究》,中西書局,2013年,第116-117頁;余欣《中古異相:寫本時代的學術、信仰與社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73-178頁。
[9] 第1圖轉引自趙真先生大作,第2圖引自《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西域文獻》第26冊,第3圖引自《英藏敦煌文獻(漢文佛經以外部分)》第2卷。
[10] 據研究,S.P12曆日殘片上的文字與S.P6“周公五鼓法逐失物法”相合,趙貞先生遂將S.P12亦定爲“周公五鼓法逐失物法”,並推測S.P12原圖上可能也有“五鼓”圖形。
[11] 占圖兩邊的縱向長豎線是界隔,與占圖無關。
[12] 周西波《敦煌文獻中之逐盜求失物方術略考》,劉進寶、高田時雄主編《轉型期的敦煌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39-554頁。
[13] 對“戎日”占圖構圖要素的拆解,參:陳偉《睡虎地日書艮山試讀》,《中國出土資料研究》第6號,2002年,第146頁;趙貞先生對“五鼓”的拆解爲“―”“”“”“”“”“”,詳參加氏著《敦煌文獻與唐代社會文化研究》第353頁。今按:我們不同意趙先生的拆解方法。“龜鼓法”與“戎日”關係密切,其占圖構成也是相似的,因此我們對照“戎日”對“五鼓”進行了拆解。
[14] 黃正建《敦煌占卜文書與唐五代占卜研究》,第152頁。
[15] 饶宗颐、曾宪通《云梦秦简日书研究》,中文大学出版社,1982年,第43页。
[16] 史志龍《秦“祠先農”簡再探》,《簡帛》第五輯,2010年,第77-89頁。
[17] 李國強《周家台“祠先農”簡的釋、譯與研究》,《中國文化研究》2016年第2期,第80-100頁。
[18] 《周家台秦墓簡牘釋讀補正》,《考古》2009 年第2期。
[19] 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釋文注釋修訂本(貳)》,第348頁。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20年3月4 日16: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