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甲骨金文中的“廄”字 李 銘 連雲港師範學院 摘 要:西周金文有“从宫从九”之字(下文以△代替),不少學者讀作“宮”。解子鼎:“解子作厥△團宮鼎。”△與宮,同時出現,中間僅隔一字,而且“宮團宮”也不好解釋。因此,△讀作“宮”實不可信。戰國楚璽有“从叴从攴”之字,朱德熙先生讀作“廄”。北大漢簡《反淫》簡49:“處大廓之究,以靈浮游化府。”鄔可晶先生將“究”與“△”相聯系,認為“究”應該指一種宮室。馬王堆帛書有“廄”讀作“究”的例子。格伯簋有“从廄从九”之字,吳鎮烽先生讀作“廄”,“从廄从九”之字與“△”可能是一字之異體。據以上綫索,可以將“究”和西周金文“从宫从九”之字讀作“廄”。 幾父壺“从宫从九”之字用作動詞。包山簡有“从羽从叴”之字,李家浩先生讀作“就”。幾父壺“从宫从九”之字可能也讀作“就”,與鄂君啟節“就+地名”的“就”語義相同。 甲骨文有“从宀从九从殳”之字,與楚璽“从叴从攴”之字蓋系一字,可能也讀作“就”。 上世紀八十年代,朱德熙先生發表《戰國文字中所見有關廄的資料》,[1]考釋了戰國陶文、璽印文字和楚簡裏的“廄”字。本文嘗試討論甲骨金文中可能與“廄”有關的字,不當之處,請讀者指正。 一 从宫从九之字 西周金文有一個“从宫从九”的字(下文以△代替),張富海先生《金文从宫从九之字補說》[2]已經將有關辭例羅列出來,轉引如下(打不出的字用囗代替): (1)師臾鐘:師臾肇作朕烈祖虢季、△公、幽叔、朕皇考德叔大林鐘。(《集成》141) (2)琱生鬲:琱生作文考△仲尊鬲。(《集成》744) (3)羌鼎:羌作△姜齍鼎。(《集成》2204) (4)剌囗鼎:剌囗作寶尊,其用盟肆△媯日辛。(《集成》2485) (5)師望鼎:丕顯皇考△公……用作朕皇考△公尊鼎。(《集成》2812) (6)師酉簋:用作朕文考乙伯、△姬尊簋。(《集成》4288) (7)囗卣蓋:囗作△伯寶尊彝。(《集成》5297) (8)追尸簋:用作朕皇祖△仲尊簋。(《銘圖》5222) (9)師酉鼎:用作朕文考乙伯、△姬寶尊鼎。(《銘圖》2475) (10)囗鼎:囗作考△公龢齍。(《銘圖》1706) (11)解子鼎:解子作厥△團宮鼎。(《集成》2345) (12)伯椃簋:伯椃作厥△室寶簋。(《集成》4073) (13)麥方彝、麥盉:囗於麥△。(《集成》9893、9451) (14)叔尊、叔卣:余令汝自囗囗來誨魯人為余△。(《銘圖》11818、13347) (15)幾父壺:唯五月初吉庚午,同仲△西宮,賜幾……(《集成》9721) △字,林義光、商承祚和孫作云先生釋為“宄”,楊樹達、唐蘭和李學勤先生釋為“宮”。後一種說法影響很大,為許多學者所信從。張富海先生對二說已經做了辨駁。(11)解子鼎:“解子作厥△團宮鼎。”△與宮,同時出現,中間僅隔一字,而且“宮團宮”也不好解釋。因此,△不能讀作“宮”。 朱德熙先生在本文開頭提到的文章中說了如下幾段話: 第一:廏和㲃都是幽部見母字,廏字正是从㲃得聲。所以卲王㲃銘“卲王之諻之薦廏”,可以借廏為㲃。 第二:在楚國文字裏,廏字往往寫作从食。 曾侯乙墓竹簡: 凡宮廏之馬…… 上31 宮廏尹…… 上44 宮廏尹…… 下48 廏字也从食。宮廏尹這個官名見於《左傳》昭西元年: 十一月己酉,公子圍至,入問王疾,縊而弑之,遂殺其二子幕及平夏。右尹子干出奔晉,宮廏尹子皙出奔鄭。 長沙沙湖橋古墓出土的一枚古鉨有A字(A,从广从飤): 大A 李家浩先生釋為“大廏”是很對的。“大廏”是宮廷御廏。《漢舊儀》: 天子六廏:未央廏、承華廏、騊駼廏、路軨廏、騎馬廏、大廏。馬皆萬匹。(孫星衍輯本卷下) 第三:楚國文字裏有時借B為廄(B,从叴从攴)。 B右馬鉨 B字當讀為廄。這枚古鉨據傳出土於壽縣,文字風格也是楚風格的,當是楚印無疑。 以上都是很有啟發性的意見。“B(廄)右馬鉨”著錄於《古璽彙編》268號,現在多釋作“B(廄)左馬鉨”。[3]從字形上看,“B”字應分析為从攴叴聲。叴,从九得聲,屬群母幽部。九、廄屬見母幽部。出土文獻中,“叴”與見母字可以相通。例如,上博簡(三)《容成氏》簡34“叴咎”即“皋陶”,馬王堆帛書《五行》“屍叴”即“鳲鳩”。皋、鳩屬見母幽部。[4] △字,張富海先生分析為从宮九聲,可從。參考朱德熙先生的意見,我認為,△可能也讀作“廄”。《說文·广部》:“廄,古文从九。”又《竹部》:“簋,古文簋或从軌。”安大簡(二)《仲尼曰》簡2:“《詩》曰:‘執我AA,亦不我力。”“AA”,即“廏廏”,毛詩《小雅·正月》作“仇仇”。[5]這是“廄”與九聲字相通的直接例證。 (1)-(10)的△字,張富海先生認為,加在尊稱“公”、排行“伯”“仲”以及女子之姓前,應該是諡號。1、5和6的△字,李學勤先生也認為是諡號。[6] 義伯簋:“義伯作C婦陸姞。”(《集成》3619)C,从宮从九从又。張富海先生認為,與△是一字之異體,也是諡號。 曶鼎:“曶用茲金作朕文考D伯囗牛鼎。”(《集成》2838)D,从宄从廾。《銘文選》說: “D”亦作“△”,師望鼎銘有“皇考△公”,本句中有“文考D伯”,是曶與師望為兄弟輩,D為其所封之國邑。又師酉簋銘文云“文考乙伯△姬”,說明D為姬姓。[7] 元年師訇簋:“朕烈祖乙伯、同益姬。”(《集成》4342)十七祀訇簋:“文祖乙伯、同姬。”(《集成》4321)學者常將“同益姬”、“同姬”與(9)“△姬”聯繫起來討論,但三者是何關係,學界尚有不同意見。韓巍先生對此有討論,可以參看。[8] 《周竁匜》:“周竁作救羌寶匜。”(《集成》10218)金文中,“㲃”可以讀作“救”(詳下)。《同簋》:“用作朕文考E仲尊寶㲃。”(《集成》4271)E,从艸从皀,張亞初先生讀作“艽”。金文中,“皀”可以用作“㲃”(詳下)。不知道“救”“E”與“△”有無關系。 總之,(1)-(10)的△字究竟如何解釋,有待進一步研究。 (11)-(14)的△字,用作名詞,指閑畜牛馬的場所。先秦兩漢古書中與“廄”有關的例子擇要摘引如下: 《禮記·曲禮下》:“君子將營宮室,宗廟為先,廄庫為次,居室為後。” 又《檀弓下》:“季孫之母死,哀公吊焉。曾子與子貢吊焉,閽人為君在,弗內也。曾子與子貢入於其廄而脩容焉。” 《左傳》莊公二十九年:“春,新作延廄。” 又宣公十年:“(陳靈)公出,自其廄射而殺之。” 《穀梁傳》僖公二年:“取之中廄而置之外廄也。” 《周禮·夏官·圉師》:“掌教圉人養馬,春除蓐、釁廄、始牧,夏庌馬,冬獻馬。” 《史记·梁孝王世家》:“至霸昌廄。” (11)-(14)的“△(廄)”與上舉傳世古書的“廄”語義相同,(13)“麥△(廄)”、(14)的“為餘△(廄)”與《左傳》莊公二十九年“新作延廄”、《論語·先進》“魯人為長府”,可以類比。 (15)的△字,用作動詞。史惠鼎:“惠其日F月將。”F,从辵从就。上博簡《民之父母》簡11:“無體之禮,日逑月相。”《禮記·孔子閒居》:“無體之禮,日就月將。”史惠鼎“日F月將”、上博簡“日逑月相”即《詩·周頌·敬之》的“日就月將”。[9] 霸姬盤:“用㲃朕僕馭、臣妾自气。”“㲃”,陳斯鵬先生讀作“求”。[10]駒父盨蓋:“南仲邦父命駒父㲃南諸侯。”(《集成》4464)參照陳斯鵬先生的意見,駒父盨蓋的“㲃”可能讀作“救”。 包山簡268:“紛G。”G,从妟从叴,施謝捷先生讀作“櫜”。[11] 包山簡269:“旄中干,朱縞七H。”H,从羽从各。 包山簡273:“一乘韋車:二戟,侵二I,二旆,皆术九I。二䂎,皆侵二I。” 竹牘:“旄中干,朱縞七I。車戟,侵羽一I,其旆,术五I。䂎,三I。”I,从羽从叴。李家浩先生考釋說: 269“朱縞七H”之“H”,竹牘作“I”。“I”字於簡牘凡十見,當从“叴”聲。“各”“叴”二字形近,疑“H”即“I”字之誤。不過“H”所从“各”也可能是“咎”字的省寫。上古音“咎”“叴”都是群母幽部字,可以通用。《詩·小雅·大東》“有洌氿泉”,陸德明《釋文》:“氿音軌,字又作‘晷’。”此是其例。若此,“H”應當釋寫作“从羽从咎”,即“I”字的異體。我們認為後一種說法可能性較大。 “I”字都出現在“名+數+I”和“名+I”的句子之末,這樣的句子都是對它前面所記之物的說明。從文義看,“I”的意思與重、匝相當。《周禮·春官·巾車》“樊纓十有再就”,鄭玄注引鄭司農云:“《士喪禮下編》曰‘馬纓三就’,禮家曰:纓,當胸,以削革為之;三就,三重、三匝也。”又《秋官·大行人》“樊纓九就”。簡牘文字“I”與《周禮》“樊纓十有再就”“樊纓九就”之“就”,不僅所處的語法位置相同,而且古音也相近。《詩·秦風·小戎》的“厹矛”或作“酉矛”。《史記·魯周公世家》“魯公伯禽卒,子考公酋立”,司馬貞《索隱》引《世本》“酋”作“就”。疑簡牘文字“I”應當讀為“就”。“朱縞七就”是說“中幹”上纏繞朱縞七匝。簡牘文字“侵”是一種羽毛的名字,“侵羽一就”是說“車戟”柲上有侵羽一匝。[12] 上博簡《緇衣》簡10:“執我J J,亦不我力。”J,从各从戈。所引為《詩·小雅·正月》,今本《緇衣》和毛詩作“仇仇”。李零先生認為“J”是“从咎从戈”之字的省變。[13]“J”與包山簡269的“H”可以類比。 逑、叴屬群母幽部,就屬從母覺部。上博簡的“逑”和包山簡的“H”“I”讀作“就”,看來不是偶然的現象。求聲字和九聲字可以相通。[14]因此,15的△字可能讀作“就”,作至解。鄂君啟節有不少“就+地名”的例子。[15]先秦兩漢古書中的例子擇要摘引如下: 《左傳》定公四年:“秦伯……曰:‘寡人聞命矣。子姑就館,將圖而告。’” 《周禮·秋官·遂士》:“協日就郊而刑殺。” 又《縣士》:“協日刑殺,各就其縣,肆之三日。” 《儀禮·士昏禮》:“今吾子辱請吾子之就宮。” 《禮記·檀弓下》:“吾未嘗以就公室。” 又《王制》:“九十者,天子欲有問焉,則就其室,以珍从。” 又《曾子問》:“孔子曰:‘每舍,奠焉而後就舍。’” 又《內則》:“公庶子生,就側室。” 又《雜記下》:“見諸父,各就其寢。” (15)的“△(就)西宮”與上舉的“就宮”“就側室”“就其寢”等結構相同。“就”作至、到解,“△(就)西宮”是“至西宮”的意思。“就”與金文中的“各”“彳各”“格”語義相近。
二 廏和从廏之字 謝明文先生在《談“咎”論“夗”》[16]中提到了一些新的字形和辭例,轉引如下: (16)作冊奐卣:太保墉燕,延K燕侯宮。 (17)格公鼎:格公曰:“鑄鏤鈁鼎弍,用L溼宮。”(《銘圖三編》216) (16)的“K”,謝明文先生說:“僅據已公佈的作冊奐卣銘文X光片,K應釋作‘廏’的異體,只不過‘皀’形作‘食’形而已。”從辭例上看,K是用為動詞的。參照上文的討論,K可能讀作“就”,“K(就)燕侯宮”與(15)“△(就)西宮”語義很接近。 (17)的“L”,从廏从九。吳鎮烽先生括讀作“廄”。謝明文先生認為是在“廏”上加注了“九”聲,或應看作“廏”“九”因音近相通產生的糅合字形,讀作《說文》訓“飽”的“从勹从㲃”之字。可是,溼宮如何“飽”?我認為,L與△可能是一字之異體。如果用作名詞,按照吳鎮烽先生的意見,讀作“廄”。“L(廄)溼宮”與(11)“△(廄)團宮”結構相同。“廄溼宮”指溼宮的廄,“廄團宮”指團宮的廄,它們與《左傳》“宮廏尹”的“宮廏”、《漢舊儀》“未央廏”等、《史記》“霸昌廄”,可以類比。“用L(廄)溼宮”,即“用于溼宮廄”。這也可以證明,將(11)-(14)的“△”讀作“廄”是可行的。“L”並非一定要用作動詞。 謝明文先生的文章還提到一些關於“㲃”的辭例,轉引如下: (18)牧囗簋:牧囗作父丁少(小)㲃㲃。(《集成》3651) (19)保员簋:施於寶㲃〓。(《銘圖》5202) (20)小子生尊:用作㲃寶尊彝。(《集成》6001) (21)室叔簋:茲㲃脂(旨)皀……(《銘圖》5207) (22)霝簋:霝作寶飤。(《集成》3374) 朱德熙先生曾指出,在楚國文字裏,廏字往往寫作从食;並引用李家浩先生的意見,將古璽“大A”釋為“大廄”。後來,李家浩先生對“大A”做了補充論證。李先生指出,包山簡70:“王所舍新大廄。”廄,也是从飤作的。[17]安大簡(二)《仲尼曰》簡2:“《詩》曰:‘執我廄廄,亦不我力。”廄廄,也是從飤作的,毛詩作“仇仇”。因此,(18)(19)的“㲃㲃”可能讀作“飤㲃”。金文中有“飤鼎”“飤盨”“飤簠”等說法,“飤㲃”與之可以類比。 (20)的“㲃”,謝明文先生認為,可能是作器對象。《集成》4134、4135:“用作父乙寶尊彝㲃。”(20)“㲃寶尊彝”顯然是“寶尊彝㲃”的倒裝。這可以與(11)“團宮廄”作“△(廄)團宮”、(17)“溼宮廄”作“L(廄)溼宮”類比。 陳英傑先生指出,豕商簋(《集成》3453)和戚姬簋(《集成》3569)的“皀”是用作器名“㲃”的。[18]既然“皀”可以用作器名“㲃”,廄又可以从飤作,那麼(21)的“脂皀”可能讀作金文常見的“旨飤”。“旨飤”與召叔簋(《銘圖續編》426)、召叔鼎(《銘圖三編》273)的“旨郷”語義接近。 (18)的“㲃㲃”,張亞初先生讀作“食㲃”。(21)的“脂皀”,何景成先生等讀作金文常見的“旨食”。[19]飤、食關係極其密切,“食㲃”與“飤㲃”、“旨食”與“旨飤”,語義相近,實質上並無不同。 (22)的“飤”,何景成先生認為是當作器名“簋”來用的,謝明文先生認為可能是修飾語,後面省略了自名。這兩種可能性都是存在的。如果“飤”是修飾語,可以證明將(18)(19)的“㲃㲃”讀作“飤㲃”,是可行的。
三 咎及从咎之字 甲骨文和金文有“從宀從咎/夗”之字(下文以M代替),辭例如下: (23)仲義父鼎:仲義父作新M寶鼎。(《集成》2541-2545) (24)叔肯父簋:侯休作叔肯父廟。正月初吉,M,延侯,侯賜肯父貝朋、牛十,肯父揚,對侯休,用作寶簋,其永用。[20] (25)庚嬴鼎:王M琱宮。(《集成》2748) (26)小臣静卣:王M莽京。(《銘圖》13315) (27)王其M麓偁。(《合集》30268) (28)王其M昷偁。(《屯南》2636) M舊多釋為“宛”。(23)的“M”,楊樹達先生認為从“咎”聲,是“△”的異體。(26)(27)(28)的“M”,鄔可晶先生認為是从“咎”作的,疑讀為“考室”“考宮”之“考”,《詩·小雅·斯干》序:“斯干,宣王考室也。”毛傳:“考,成也。”《春秋·隱公五年》“考仲子之宮”,孔疏引服虔云:“宮殿初成祭之名為考。”[21]謝明文先生贊同鄔可晶先生(27)(28)的“M”從“咎”作的說法,認為(15)(25)與(27)(28)的“M”表示同一個詞,表示居住義;(24)(26)的“M”應隸定作“宛”。又認為(25)等“M”也可能是“廄”字異體。[22] 出土文獻中,“簋”與“巧”有相通的例子。《周易·損》:“二簋可用享。”又《坎》六四:“樽酒簋貳。”二“簋”字,馬王堆帛書《周易》均作“巧”。服虔云:“宮殿初成祭之名為考。”我們可以說“考室”“考宮”,似不能說“考莽京”。我認為,謝明文先生所說(25)等“M”也可能是“廄”字異體,應該是正確的。(23)的“M”,可能讀作“廄”,同於(11)-(14)的用法。“作新咎(廄)”與包山簡“新大廄”、《左傳》莊公二十九年“新作延廄”,可以類比。施謝捷先生《古璽匯考》150.4著錄一枚楚印,印文首字作“从厂从咎”之形,施先生讀作“廄”。[23]璽印文字和金文可以互證。 (24)的“M”,如果从“咎”作,可能讀作“就”,訓“成”,與《左傳》成公十三年“言誓未就”、《史記·高祖本紀》“故可因遂就宮室”的“就”語義相同。 (25)的“M”,如果从“咎”作,(25)-(28)的“M”,位於地名或處所之前,可能讀作“就”。(25)“M琱宮”與(15)“△(就)西宮”、(16)“K(就)燕侯宮”可以類比。 上博簡(九)《陳公治兵》: 先君武王與鄖人戰于蒲騷,師不絕。先君文【2】戰于蔡,咎,師不絕。飲雪子靡與郙人戰于囗州,師不絕。……屈甹與郙令尹戰于息【3】戰于塗漳之滸,師不絕。又與晉人戰于兩棠,師不絕。 整理者說: “咎”,《說文·人部》:“災也。从人、各,各者相違也。”《尚書·大禹謨》:“天降之咎。”《呂氏春秋·侈樂》:“棄寶者必離其咎。”高誘注:“咎,殃也。”指在蔡地遇到災害。 從上下文看,“蒲騷”“囗州”“塗漳之滸”“兩棠”接在“于”字之後,都是地名。“蔡咎/蔡、咎”顯然也是地名,其地理位置,待考。 張富海先生的文章還提到上博簡(二)《子羔》的“玄咎”。《子羔》簡12:“后稷之母,有邰氏之女也。遊于玄咎之內,冬見芺,攼而薦之,乃見人武,履以祈禱。”玄,原整理者釋“串”,張富海先生改釋為“玄”。“玄咎”,白於藍先生讀作“玄丘”。[24] 北大漢簡《反淫》簡49:“處大廓之究,以靈浮游化府。”整理者說: 究,極。《漢書·蕭望之傳》:“恐德化之不究。”顏師古注:“究,竟也,謂周徧於天下。”《淮南子·精神訓》:“處大廓之宇,遊無極之野。” 鄔可晶先生認為整理者對“究”的解釋有問題,鄔先生說: 整理者在注中引出的《淮南子·精神》“處大廓之宇,遊無極之野”,對於理解“處大廓之究”的“究”很有用處。《精神》的“宇”與“野”對舉,自然不能也訓為“野”,而就應該當“屋宇”講。……“處大廓之究”的“究”當有宮、宇一類意思。西周金文中有一個“△”字,从“宮”、“九”聲,在銘文中或表示宮室之意。[25]……我們認為,《反淫》“處大廓之究”的“究”也應該讀為“△”,指一種宮室。[26] 馬王堆帛書中,廄與究可以相通,例如: 《經法·名理》:名囗囗循名廄(究)理之所之,是必為福,非必為災。 又:能舉曲直,能舉終始,故能循名廄(究)理。 又《十六經·稱》:毋失(軼)天極,廄(究)數而止。 “究理”見於《管子·大匡》:“智者究理而長慮,身得免焉。”“究數而止”,整理小組引《國語·越語下》“無過天極,究數而止”和《管子·勢》“毋亡天極,究數而止”為證。[27]因此,《子羔》的“咎”和《反淫》的“究”,可以讀作“廄”。《史記·天官書》:“倉府廄庫,四通之路。”《反淫》:“處大廓之究(廄),以靈浮游化府。”廄與府,相應。究與“從宮從九”之字,都是从九得聲,這也可以證明,將(11)-(14)的“△”讀作“廄”是可行的。 元尊、元卣:“元作高咎日乙囗尊。”(《铭图》11739、13270)咎,陈建新先生读作“舅”。[28]陈方簋蓋:“用追孝于我皇㲃。”(《集成》4190)㲃,张亚初先生读作“舅”。二者可以合观。 四 从宀从九从殳之字 周寶宏先生《魯叔器銘文考釋》(魯叔器,即本文(14)叔尊、叔卣)[29],在考釋△字時,引述了於省吾先生和孫作云先生對甲骨文“从宀从九从殳”之字(下文以N代替)的意見。[30]甲骨文相關辭例如下(打不出的字用囗代替): (29)庚辰卜,大貞,來丁亥N寢㞢夙歲羌三十,卯十牛。十月。(《合集》22548出組) (30)囗囗[卜],貞,囗亥其N寢囗。 十二月。(《合集》13573出組) (31)囗囗[卜],出貞,……N……夙……三十……十月。(《合集》23624出組) 于省吾先生說: 甲骨文N字作囗,舊釋宄是也……N从宀从囗,囗从殳九,九與鬼聲近通用。《禮記·名堂位》之“鬼侯”,《史記·殷本紀》作“九侯”。此與軌从九聲之音讀相同。甲骨文“鬼方”之鬼作囗,周器梁伯戈“鬼攴方蠻”之“鬼攴”作囗,乃鬼之孳乳字。“鬼攴”字象以攴擊鬼,从攴从殳古同用。此與甲骨文N字從囗,象以殳擊九之即擊鬼,適相符洽……甲骨文稱:“庚辰卜,大貞,來丁亥,N寢㞢夙,歲羌卅,卯十牛。十月。”“丁亥,其N寢,囗。十二月。”以上兩N字均作動詞用。N寢而用人牲或物牲,是搜索宅內,以驅疫鬼之祭,可以與周人儺為索室驅鬼相印證。[31] 孫作云先生《释△》說: 在幾父壺銘文裏,“同中△西宮”一句是全文的關鍵…… 我認為這個“△”字,在這裏應讀作“究”亦即“宄”字,其義為打鬼。換言之,這篇銘文說:同仲在西宮中舉行打鬼典禮,對參加者的幾父有所賞賜。 …… 可以確定此字為“究(宄)”,其義又為打鬼,可由卜辭中的同類記載證成之。 《殷虛書契前編》卷六,頁十六,片一,辭曰:“庚辰卜,大貞:來丁亥N寢……歲(殺也)羌三十,卯(殺也)十牛。十月。”……這“N”字作囗……此字從字形結構上看,與金文之“△”字可以說完全一樣:二者皆從宀,從九,只不過卜辭寫得更形象一點兒,像人以手持杖擊蛇,而金文又省去“攴”字,但如義伯簋“囗婦”作“囗”,兮甲盤“宄貯”之宄作囗,曶鼎“囗伯”作囗,一為一手,二為二手,猶保存手的痕跡,其實是一樣的。因此,卜辭此字必即金文“△”字。又《說文》“宄”字古文作“囗”,也有“手”形,皆表示無論甲骨文之“N”或金文之“△”,皆即“宄”字,若“究”字。 至於其詞例,其文意,一則曰“究寢”,一則曰“究西宮”,二者完全相同。由此可見, 幾父壺的“△”字必為“究”字,“△西宮”,即是在西宮打鬼。[32] 說“宄”字,其義為擊鬼、打鬼,未必可信。但孫作云先生認為“卜辭此字必即金文△字”,卻是很有啟發性的。 我認為,朱德熙先生文章所舉楚璽“从叴从攴”之字,與甲骨文“N”所从“九殳”,可能是一字。甲骨文“N”可能是“廄”的異體,卜辭中讀為“就”。具體有兩種解釋:一,訓“至”。卜辭“N(就)寢”與(15)“△(就)西宮”、《左傳》“就館”、《禮記》“就其寢”等結構相同,語義相近。二,訓“成”。卜辭“N(就)寢”與(24)叔肯父簋“M(就)”、《史記·高祖本紀》“故可因遂就宮室”等結構相同,語義相近。《詩·大雅·崧高》:“寢廟既成。”《商頌·殷武》:“寢成孔安。”“成”與“就”語義相同。 甲骨文有“从宀从马”的“廄”字,用作名詞,指閑畜牛馬的場所。甲骨文也有“就”字,大多用作地名。朱德熙先生讀作“戚”,認為即《春秋》文公元年“公孫敖會晉侯于戚”的戚,大概在河北省濮陽附近。[33]甲骨文“廄”、“M”、“N”和“就”列表比較如下: 上表參考了《新甲骨文編》和《商代文字字形表》。從類組關係看,讀作動詞“就”的“M”、“N”恰好可以分成兩系,這可能不是偶然的現象,但例子太少,事實是否如此,有待更多材料證明。 沈培先生《說殷墟甲骨卜辭的“夙”》,對(29)有討論,沈先生說: 卜辭屢見“又夕歲”,如“囗巳卜,且丁召,又夕歲。”(《合集》27280)“癸亥卜,其又夕歲於父甲升,王受又又。”(《合集》30359)等等。“㞢夙歲”與“又夕歲”相類……這樣的說法應當是一種什麼語法結構,目前研究得還不夠,其中的“夙”字應看作名詞還是動詞好,暫時存疑。[34] 由於“㞢夙歲”語義不明,(29)-(31)如何解釋,還需要進一步研究。
[注釋] [1]朱德熙:《朱德熙文集》(第五卷),商務印書館,2022年,第157-165頁。 [2] 張富海:《古文字與上古音論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第154-158頁。 [3] 施謝捷:《古璽匯考》,安徽大學2006年博士學位論文,第164頁。 [4] 王輝:《古文字通假字典》,中華書局,2008年,第180頁。 [5] 謝明文:《談“咎”論“夗”》,《第二屆古文字與出土文獻青年學者西湖論壇論文集》,第86、87-88頁。 [6] 李學勤:《金文與西周文獻合證》,清華大學出版社,2023年,第1005頁、1066頁。 [7] 黃海:《曶鼎通考》,格致出版社,2022年,第14頁。 [8] 韓巍:《眉縣盠器群的族姓、年代及相關問題》,《青銅器與周史論叢》,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第139-153頁。 [9] 王輝:《古文字通假字典》,中華書局,2008年,第338頁。 [10] 陳斯鵬:《釋西周金文中的“虐”字》,《出土文獻》,2024年第3期。 [11] 陳偉:《楚地出土戰國簡冊[十四種,經濟科學出版社,2008年,第130頁。 [12] 李家浩:《包山楚簡的旌旆及起他》,《著名中年語言學家自選集》(李家浩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63-271頁。 [13] 王輝:《古文字通假字典》,中華書局,2008年,第168頁。 [14] 《古字通假會典》,齊魯書社,1989年,第729-731頁。 [15] 李零:《古文字雜識(十五則)》,《待兔軒文存》(說文卷),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7-30頁。 [16] 謝明文:《談“咎”論“夗”》,《第二屆古文字與出土文獻青年學者西湖論壇論文集》,第69-95頁。 [17] 李家浩:《著名中年語言學家自選集》(李家浩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44-147頁。 [18] 何景成、胡旋:《釋室叔簋銘文的“脂食”》,《古文字研究》第三十三輯,中華書局,2020年,第227-231頁。 [19] 何景成、胡旋:《釋室叔簋銘文的“脂食”》,《古文字研究》第三十三輯,中華書局,2020年,第227-231頁。 [20] 黃益飛:《大河口西周墓地叔肯父簋銘文所見西周禮制考》,《中原文物》,2020年第5期。 [21] 鄔可晶:《“丸”字續釋》,《甲骨金文語文論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24年,第273頁注釋③。 [22] 謝明文:《談“咎”論“夗”》,《第二屆古文字與出土文獻青年學者西湖論壇論文集》,第80、88頁。 [23] 白於藍:《先秦璽印陶文貨幣石玉文字彙編》,福建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509頁。 [24] 白於藍:《“玄咎”考》,《拾遺錄——出土文獻研究》,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289-294頁。 [25] 原注:張富海《金文从宮从九之字補說》,《古文字研究》第29輯,282-283頁,中華書局,2012年。 [26] 鄔可晶:《讀簡帛古書劄記二則》,《戰國秦漢文字與文獻論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346-349頁。 [27] 裘錫圭主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肆),中華書局,2014年,第182頁。 [28] 陳建新:《金文“咎”字補說》,《出土文獻》,2024年第3期。 [29] 周寶宏:《魯叔器銘文考釋》,《中國文字研究》,2013年第2期。 [30] 饒宗頤先生認為“N寢”猶言治寢,李孝定先生疑N為寢宮之名,見《甲骨文字詁林》(第二冊),中華書局,1996年,第1803頁。 [31] 周寶宏:《魯叔器銘文考釋》,《中國文字研究》,2013年第2期。 [32] 周寶宏:《魯叔器銘文考釋》,《中國文字研究》,2013年第2期。 [33] 朱德熙:《朱德熙文集》(第五卷),商務印書館,2022年,第1-2頁。 [34] 沈培:《說殷墟甲骨卜辭的“夙”》,《原學》第3輯,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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