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參不韋》初讀

王寧

《五紀》：奮洫（溢）于上，雚（歡）其有中，䖒（戲）其有德。 《參不韋》簡2：以失（泆）戲自萈自亂。
又簡110-111：唯昔方有洪，溢戲，高其有水，權（讙）其有中，曼（嫚）失（泆）
按：現在看來，《五紀》的“溢”、《參不韋》的“失（泆）”同義，古書或作“逸”， 《孟子•梁惠王上》焦循《正義》云：“逸、泆、失、溢，音同義通”。其義近同於“淫”， 《書序》“啟乃淫溢康樂”孫星衍《今古文注疏》：“溢與佚通，言淫蕩也。”《廣韻》：“泆，淫泆。”故古書或言“淫戏”，《書•西伯戡黎》：“惟王淫戏用自绝”，“淫戲”即“泆戲”、“溢戲”。蓋“溢”、“泆”、“逸”、“淫”均餘母字一聲之轉，含義也略同。此中的“雚”、“權”均當從ee先生說讀“讙”（40#），“讙”本眾口喧嘩之義，引申為“紛亂”義，故當從gefei（26#）先生說訓“擾亂”，當是指因為意見不統一造成的爭訟紛亂。“中”指權柄、政治，“讙中”猶言“亂政”。

簡47：播簡乃過而[罒冥]（黽）之。
簡101-102：及乃嗣後，自上泩（省）之，自下[罒冥]（黽）之。
其中之“[罒冥]”字，整理者云“簡文讀為‘黽’，黽勉。”按：此字當讀為“覭”，《說文》：“覭，小見也。”《正字通•見部》：“或曰暗處密窺曰覭。覭有微細難見義，故从冥。”此蓋用為暗中監視、監督義。

王寧

簡17-18：以班爲之䝭（斠），民浧（盈）有量有算，唯和。
簡44-45：秉辰之四正，民[浧皿]以成歲，期乃或起。
簡47-48：乃上唯天，司幾監約，民[浧皿]而泩（省）之。
整理者云：“浧，讀為‘盈’。《詩•抑》‘民之靡盈，誰夙而莫成’，陳奐傳疏：‘盈，滿也。靡盈，言財用不滿足也。’一說讀為‘彌盈’，屬下讀。”（第116頁注[一六]）
按：“浧”、“[浧皿]”並當讀“贏”，《說文》：“贏，賈有餘利也”，引申之則訓“利”、訓“益”，簡文中的“民贏”即“民利”，言民受其利或以之為便利而為某，如“民贏有量有算”即謂民利之乃有量有算；“民贏以成歲”即民利之以成歲；“民贏而省之”謂民利之以省視自己的履約行為。另：“贏”或有“賴”義，《說文》《小爾雅•廣言》並云：“賴，贏也”，蓋“贏”、“賴”均有“利”義（“賴”訓“利”見《故訓匯纂》第2194頁），故“賴”訓“贏”（或認為《說文》本文當作“賴，利也”，見《說文解字詁林》第6490-6491頁引諸家說），蓋依某事得其利為“賴”，引申為依靠、依恃義，簡文中用為“賴”義亦通，人民賴之有量有算、民賴之以成歲、民賴以省視自己的履約行為，也是說得通的。“贏”、“賴”與“利”義實相貫。

哇那

王寧 發表於 2022-12-9 15:45
簡35：而[囗+咸]在柙商
按：“[囗+咸]”整理者釋“緘”，按疑是“殮”字或體。“柙商”整理者讀“袷裳”， ...

五里牌楚簡遣策，說某物“在[匚去][阝咸]”，“[阝咸]”字商承祚先生讀為“椷”。“[阝咸]”與此“[囗+咸]”所表示之詞只是名動之別。

哇那

簡45“期乃或起”，“期”即《四告》“勿結勿旗（期）”的“期”，“抱小”先生稍有補說，可參http://www.fdgwz.org.cn/Web/Show/4705；
簡40、118“絕行”，簡51“同行同節”，“行”：行、次、節，與法、章意近；
根據簡24“啟，不違明德，天弗作妖祥、兇則”， 簡49-50可斷讀為“啟，天監唯明，唯天之孽祥，天乃作之或（惑）則、妖祥、戚憂、兇災”，“或”讀為“惑”，意即惑亂，與簡23—24“天弗作妖祥、兇則”之“兇則”可比較（“兇”即擾亂，與惑亂有類）；
簡12“徵徒政四郊之閉及徒戎”，“閉”可讀“比”，校比、考校，《周禮》中甚為多見，不過“閉”更可能作名詞，仍可讀為“比”，“比”是周代戶籍編制的基本單位，《周禮·地官·大司徒》：“令五家為比，使之相保，五比為閭，使之相受。”“四郊之比”與簡15“四方之遂”可類比；
簡117“亡眚”，可能當校勘作“亡〈乍〉（作）眚”，眚：過失。《康誥》：“人有小罪非眚，乃惟終自作。”；
簡45—46“不違有成”、“則無成”的“成”是法、則的意思，《詩·周頌·臣工》“王釐爾成”，朱熹《集傳》：“成，成法也。”《耆夜》簡9“月有成轍，歲有臬行”、《四告》簡3“咸替百成”、《管仲》簡12“何以執成”、《十六經·成法》“成法”等，皆是其例；
簡96“以共修某邦之社稷”，“共”與“修”意思應該差不多，“共/拱”本訓執，可比較《管仲》“正五紀，慎四稱，執五度，修六正”中“執”的用法，《禮記·月令》：“是月也，命樂師脩鞀鞞鼓，均琴瑟管簫，執干戚戈羽，調竽笙竾簧，飭鍾磬柷敔。”鄭玄注：“脩、均、執、調、飭者，治其器物、習其事之言。”稍微變化，與“治”略同。“執”應該與前面討論的“埶（設）”的治、理義無關（但或許與“盭和”的“盭”有關），用各有當而已。同理，虢季子白盤的“經擁四方”的“擁”也許不必膠著於保護、衛護，亦與“治”略同乎？當然，“共修”，“共”也可能讀為“恭”；
簡36—37“啟，象天則以作型，以辟妖祥兇災”，“辟”原訓治，按當訓辟除、攘除，與《詩》“攘之剔之”之“剔”意近，可參“抱小”先生《說清華簡〈四告〉之“畢狄”與“畢易”》（https://mp.weixin.qq.com/s/hokgSJAYaQ_Ct6cd32H0MQ）；
本篇“不周”的“周”可能是調的意思，《廣雅》：“周，調也。”《淮南子·原道》“貴其周於數而合於時也”，高誘注：“周，調也。”；
通觀本篇“德”與《五紀》中的“德”，可以看出“德”與道、法、則、型等是相當的，與今所謂道德品質等德性色彩的“德”是不同的

王寧

簡10-11：司攻（空）政萬民，乃攸（修）邦內之經緯城郭，濬污行水，及四蒿（郊）之赴家（稼）釐（穡）。
簡11-12：司馬廛甲兵戎事，攸（修）四邦之內經緯述路，還封疆家（稼）釐（穡）。
整理者云：釐，所從“𠩺”旁省去“攴”旁，字形左部豎筆為“人”形之省訛，讀為“穡”。釐，古音來母之部；穡，心母職部，韻部陰入對轉，音近可通。（第114頁注[六]）
按：“釐”字右旁從“釐”無可疑，如郭店簡中“釐”字凡五見，均不從“攴”。然其左旁恐非“人”形之省訛，應該是楚簡文字中常見的“丨”字，海天遊蹤先生在57#已經指出之，認為是加的聲符。竊以為當是加的義符（形旁）。“丨”字諸家說法亦多，筆者堅持其為楚文字中“細”的表意字形。此字在“釐”上加個“丨（細）”為義符，是“毫釐”之“釐”的專字。“家釐”疑不當讀“稼穡”，而應當讀“家里”，簡文說的是“赴家里”、“還封疆家里”，與“稼穡”無關。《周禮•地官•遂人》：“五家為鄰，五鄰為里。”《鶡冠子•王鈇》：“故家里用提，扁長用旬，鄉師用節，縣嗇夫用月，郡大夫用氣分所至，柱國用六律。”

潘灯

简12： （徵）徒政（正）四蒿（郊）之閉及徒戎。辭中讀“徵”之 ，讓人很容易想起包山簡中的“ 門有敗”句， 與 實為一字之繁簡，學者們讀“徵”或“登”。整理者： 徒，職官名，讀爲“徵徒”，分左右，如“左右升（徵）徒”（清華簡《五紀》簡四一）、“右 （徵）徒”（《曾侯乙》簡一五〇、二一一）、“左（徵）徒”（《曾侯乙》簡一五二、二一一），簡文對應金文“三有司”之“司徒”。“司徒主掌民事，主政四郊國人馴順。《荀子·王制》：‘司徒知百宗、城郭、立器之數。’”（《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拾貳）·參不韋》，中西書局，第114页、115頁。）整理者把“政”讀“正”，我們以為，辭中“政”或可讀“征”。政與征可通，參《古字通假會典》第60頁。（齊魯書社）“四郊之閉”和“徒戎”或即徵（登）徒所征之地與對象。

王寧

簡19：共[隹二廾]（彝）不遲，走趣（趨）以[幾日]（幾）。 整理者指出“共[隹二廾]”，疑爲“秉持法度”之意。
按：整理者之理解當是，“[隹二廾]”釋“彝”則於意亦當，“彝”故訓“常也”、“法也”。
“[幾日]”字整理者指出楚簡多作“[几日]”，與“期”同意，沒言在簡文中何意。按：“[幾日]”亦“期”義，《詩•小雅•楚茨》：“如幾如式”毛傳：“幾，期也。”“走趨以期”，謂奔走事務按期完成，與上句“不遲”義近。 《參不韋》中三個神靈為參不韋、尸疐、司幾，“尸疐”三難齋先生讀為“尸質”，“尸”是“司”義（18#），甚是。“司幾”簡文也寫作“司[幾日]”（簡20），則為“司期”。“尸疐”、“司幾”實際上就相當於《五紀》中的“司盟”、“司[米交]”，即司盟、司約。“尸質”相當於《周禮•地官》裡的“質人”，云：“質人：掌成市之貨賄、人民、牛馬、兵器、珍异，凡賣儥者質劑焉，大市以質，小市以劑。掌稽市之書契，同其度量，壹其淳制，巡而考之，犯禁者舉而罰之。凡治質劑者，國中一旬，郊二旬，野三旬，都三月，邦國期，期內聽，期外不聽。”質劑即今言之合同、協議文書，都有約定的期限，在期限內違約的，質人可以聽訟予以裁決，超過期限的則不管了。“尸質”的職責類似“質人”。《周禮》裡面沒有“司幾”或“司期”的官職，《參不韋》中則專門設“司幾（期）”一神掌管約期。


簡25-26：乃[大能]（𣎆）盟（明）自爯（稱）自立（位）。
簡123-124：[大能]（𣎆）盟（明）不懈。
整理者云：[大能]，此字見於楚帛書等，或釋“熊”，實乃“𣎆”字，簡文讀為“欽”，敬慎。盟，讀為“明”，黽勉。“𣎆明”蓋為古成語，意謂“敬慎黽勉”。（119頁注[三]）
按：“𣎆”即“蠃”本字，後俗字作“螺”，本象負殼的蝸牛形，古音郎果切，無由讀為“欽”。此“[大能]”字實即訓“負”、“儋（擔）”義的“贏”或“嬴”字的異體，取蝸牛負殼之意，其上所從的“大”即“盍（蓋）”，表示蝸牛覆體之殼，大約訓“覆”的“奄”字亦此字所分化，後“奄”字下從“申”，傳抄古文中或作“黽”形，實無義可說，蓋均是“𣎆”形之訛變。《楚帛書》中讀作“大熊雹䖒”似不能言誤。“贏”、“嬴”、“盈”、“熊”、“酓”是通假字，“奄”、“酓”亦雙聲字。“酓”是影母侵部字，故得讀為溪母侵部之“欽”，《書•堯典》“放勛欽明”者是，亦即後所謂“英明”，“酓”、“英”亦同影母一聲之轉。

簡56：御[役]（疫）列（癘）乃喪朋。 整理者：喪朋，見《易》坤卦卦辭“東北喪朋”。
按：從文意上看，“喪朋”應該讀“喪崩”。

簡56：澤田御水乃水旱，陵田御旱乃遺。
按：首“旱”字疑為抄手誤寫的衍文，簡文當作“澤田御水乃水，陵田御旱乃遺。”“水”、“遺”為韻。质量复位先生認為簡文的“遺”或可如字讀，訓爲“捨棄”（30#），當是。此蓋謂澤田本來就多水，御水反而會被水淹沒；山田本來就乾旱，御旱反而會因旱捨棄。

簡58：啟，乃州（疇）旨（咨）曰
按：此處“啟”後疑不應斷讀。

王寧

哇那 發表於 2022-12-10 13:22
五里牌楚簡遣策，說某物“在[匚去][阝咸]”，“[阝咸]”字商承祚先生讀為“椷”。“[阝咸]”與此“[囗+咸 ...

謝哇那先生指正。“[囗咸]”可能是“椷”字，從整理者讀“緘”也可通，本指束棺的繩子。當時覺得不如讀“殮（斂）”直接，可能不太切合字形。

哇那

簡44“湄”可能讀為“瞇”。如秦簡經常以“麋”爲“眉”，是其通假之證。《集韻·霽韻》：“瞇，睥也。”此與整理者讀的“睨”是一個意思。

王寧

簡19-20：翼翼祗祗，天之命是依。
簡60：乃不逆天之命，秉天之章德。
簡61：女乃逆天之命，亂凶懈不用天則。
簡100-101：翼翼祗祗，天之命是依。
簡120：女不恆天之命，以從乃德，唯天之不祥。
簡123：天之明德，唯造天之命，追悔前過，气（迄）受天央（殃）。
按：《墨子•非命中》：“有于《三代不國》有之曰：‘女毋崇天之有命也。’命《三不國》亦言命之無也。”趙曉斌先生指出此中的“三代不國”、“三不國”就是《參不韋》，同時指出棗紙簡《詩書之言（甲篇）》裡有“於《三不韋》曰：‘女毋忱天之德，而保於天之有命。’”（趙曉斌：《據清華簡〈參不韋〉校〈墨子〉一則》，簡帛網2022-10-01）《墨子》和《詩書之言》裡所引《三不韋》的話，《參不韋》裡都沒有。“天之有命”《參不韋》均作“天之命”，凡6見，均引如上。
《墨子》引那句是要用來說明根本就沒有“命”或“天命”這種東西，明顯是斷章取義，《參不韋》反復強調有“天之命”，如果不尊奉就要有各種兇禍災殃，會受到神靈的懲罰。《墨子》卻說“命（今？）《三不韋》亦言命之無也”，是曲解篡改文意，等同於撒謊。
《詩書之言》裡所引的應該就是《墨子》所引的那句的全文，《墨子》把它壓縮成了一句，已非原貌。清華簡《參不韋》裡能與《詩書之言》相當的句子，大概只有簡123“天之明德，唯造天之命”這兩句，一對照就會發現，《參不韋》“天之明德”這句很突兀，前面似乎抄漏了字，可能前面應該還有“啟，女（或乃）毋忱”四個字，即“[啟，女（或乃）毋忱]天之明德，唯造天之命，……”，這樣似乎才通順，“啟，乃毋忱天之明德”，與上一節開始時說“啟，乃毋既囗囗湎”（簡122）的句式相同。蓋“忱”是“沈”的通假字，是沒滅義；“造”、“崇”都有“就”義（《說文》：“造，就也。”《廣韻•上平聲•東韻》：“崇，就也。”），“保”則有依、恃義，三者義類同，所以《墨子》裡斷章取義改作“女毋崇天之有命”了。可見先秦《參不韋》有很多傳本，內容大體相同，但文字有所歧異。
上說不敢必，這裡提出來，請各位方家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