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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梦中的橄榄树——怀念朝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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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7 07:53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梦中的橄榄树

                                   
程念祺


“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哀乐,……在合适
的地方放一曲我很喜欢听的《橄榄树》。”
                              ——李朝远遗嘱


    我和朝远是大学同学。在大学里,我们不在一个班,但他给我的印象却很深:人很温和,文质彬彬,笑起来很灿烂。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上海中学教书,而他考取了研究生。

    朝远的妻子是上海中学的老师。那时,他们在上海中学的家属区,有自己的一间十几个平方米的小屋。朝远住校,经常是星期六才回家。我有时候星期六不回家,他们炖一只鸡,煎一条鱼,就会把我找去一起吃。时间长了,成了习惯,我常常是不请自到,边吃边聊。朝远去世后,我经常会想起那一段时光,可是我再也见不到朝远了。

    对朝远的学问,我是非常佩服的。他师从吴泽先生学习先秦史,由硕士而博士。后得马承源先生赏识,到上海博物馆工作。在上博,朝远在青铜器考古方面,更是下了大功夫。他病后,有一天我去看他,他拿了一本《青铜器学步集》给我,并对我说:“都是些小文章。写大文章,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说这话时,他的情况已很不好。这时,他心里经常想的,恐怕就是希望还能有一点时间,写一点自己最想写的东西。他是4月26日清晨去世的,而他的最后一篇文章,最后修改于4月14日。

    回想起这些年每次单独跟朝远在一起的时候,他都会讲到青铜器。他讲起来总是很具体,如数家珍。朝远为学的态度是非常严谨的。谁怎么说,为什么这么说,他一旦讲起来,都要交待得清清楚楚。讲人家的高明之处,他那种钦佩、喜悦的神情,深深地感染了我。我记得,他曾经给我讲过他的《“青铜透空觚”考略》一文。那一次,从马承源先生对于妇好墓出土青铜器年代的见解讲起,他讲了很多,等于是把研究这一问题的学术史给我讲了一遍。他还给我讲了青铜觚铸造的形制与工艺演进的关系,讲了青铜器分期要注意器形与花纹的主要共有特征等问题。因为是讲“觚”,我就问朝远,孔子讲“觚不觚”,是否就是讲觚的形制已不符合“礼”了。他说,这样讲也不算错,但反映不出孔子讲这话时的心情。他说:“你不是很佩服冯友兰讲的‘具体的抽象’吗?觚就是孔子讲觚不觚时对礼的‘具体的抽象’。”我现在读到朝远的这篇论文,他是这样说的:“觚是饮酒器,在礼制中的地位很高,故在春秋大变革的礼崩乐坏潮流中,孔夫子会发出‘觚不觚,觚哉!觚哉!’的感叹。”朝远写文章,总是这样举重若轻,干干净净,意思传达得非常准确。

    视野宏阔,思想活跃,有很强的批判性,是朝远治学的另一个特点。《青铜器学步集》中,收有一篇题为《兽面纹与查克雨神》的论文,副题是:“关于异地文化相似性的一个话题。”在这篇文章中,朝远从青铜兽面纹与查克雨神虽有着相似的外貌,但两者的内涵却不同这一问题的分析入手,指出:“查克雨神是人们对缺雨现象的不可理解、无法随心所欲驾驭之后形成的一种自然力人格化的结果,是生命和意志的灵物”,而“兽面纹所代表的鼎上物象,它可以是神的代表,又可以是巫的用器”,“它的本质特征在于他不是自由神,而是一种护身符”,它的“神威权力实际上是人间政治的神化”。在此基础上,朝远还分析了玛雅人长期以来“缺水的自然条件和较弱的社会组织,使自然神的雨神几乎处于独霸的地位”,而中国在“经历了短暂的酋邦阶段之后,迅速建立起了大型精密的国家机器”,“统治阶级有意无意地利用了社会对护身符的需求和敬畏,以兽面纹的形式在思想上完成了对自己政权的保护”的问题,并指出:查克雨神虽然是“至高无上的,但它的崇拜群则是不分等级、不受限制的”,而铸有兽面纹的各种青铜器,则是“用来‘明贵贱,辨等第’的礼器”;所以,查克雨神不会因为政权更替和社会生活的进步而退出历史舞台,“时至今日,骄阳似火,缺雨少水的尤卡坦半岛上,大规模祈拜查克雨神以求雨的场面仍不时出现”,而“西周中期以后,在周公‘敬天保民’思想的制约下,正宗的兽面纹逐步退出青铜器,代之以变形的兽纹和清新、解放、流动的线条,从一种象征符号蜕变成了纹样图案”,“彻底失去了护身的社会功能”。进行这样的分析和论述,朝远的目的,就是要说明:“对两地文化的某些相似性,不能仅从文化传播学的角度孤立片面地热衷于进行一件器物、一对纹饰的简单类化,而忽视对整个文化形态的综合研究”。

    如今,读着这样的文字,自然使我联想到朝远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他在学术上的目标,是要把考古和他一直以来最感兴趣的先秦史研究结合起来。朝远的先秦史研究,是很扎实的,这有他的《西周土地关系论》为证。但更为重要的,是他对先秦史研究的历史和现况的了解。朝远去世后,我到他的办公室,帮他的家人收拾他的遗物,发现他有大量的本子、卡片和稿纸,上面抄写的都是先秦典籍中的内容。他曾投入大量精力从事上博简的整理;一些稿纸上写满了有关的内容,做了很多的记号。自到上博后,朝远夜以继日地研究古文献,研究金文和青铜器。我曾经问他,是不是如当初设想的那样,他也研究甲骨文。他说,时间太少,甲骨文只是识读,有《甲骨文合集》,随时翻看,研究谈不上。但是,有时候他跟我谈到某些古文字的释读问题时,他会讲到甲骨文,用手指醮着水就在桌上写给我看,讲得津津有味。虽然在这些问题上,我永远都只是个听众,但使我吃惊的是,朝远总是要讲出一番道理,联系到先秦史研究中的一些问题。我难以想像,在大量的行政工作之下,他竟能挤出这么多时间来读书。

    对博物馆工作,朝远也是充满了热情和激情的。他几乎走遍了世界上的各大博物馆,他说他很想把自己看到的那些世界文物的精华,用好的图片和文字介绍给中国的学生。当然,他也希望能写一本关于中国文物的图文并茂的书,献给中国的学生。他说,博物馆是有一种潜移默化的文化传承力量的,青年从图书上获得的文物知识,在看到实物时,心中是会涌起某种激情的。前些时候,博物馆讲解部的一个同志在朝远的追思会上谈到,朝远曾叮嘱他:要关心讲解部每一个同志业务水平的提高;上海博物馆每年要接待上百万的参观者,一定要使每一个前来参观的人都有所得而归。朝远生病期间,我有几次去看他,都吃了闭门羹。给他打电话,才知道他到博物馆去了;这也可见他对于博物馆事业深厚的情感。

    ……

    朝远最后一次进医院,我还以为跟过去一样,不几天就可以出院的。没想到,他这一次进去后,就再也没有回家。我每次去看他,他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椅子上。这时候,他已说不动话了。他总是紧闭着眼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我常常是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他。他知道我在,有时会睁开眼睛看看我,对我笑笑。有一次他对我说:“念祺,我难过极了。”这在他生病期间,是唯一的一次。

    从朝远生病,一直到他去世,对于身体上的痛苦,他总是默默忍受。有时,我看他那种强忍的表情,问他怎么样。他总若无其事地说:“有点痛,不要紧。”直到生命的最后,朝远都极坚强地忍受着病痛的折磨。那天我走的时候对他说:“朝远,小昕马上就回来了。”他笑了。


    小昕是朝远的女儿,在美国霍普金斯大学攻读学位。朝远病危,母亲要女儿赶快回来,但朝远不让,要她放假了再回来,以免耽误学业。现在,说到女儿要回来了,朝远笑了。他笑得那样的高兴,我也高兴,而悲哀却随之袭来。那两天,我一直在惦着小昕快点到。所有的人都无能为力了,只有等小昕快点到。小昕很快就到了,每天都陪在父亲身边。朝远去世的时候,女儿也守在他的身边。她母亲告诉我,朝远当时很清醒,看到女儿又笑了,要求扶他坐起来。坐着坐着,他说:“我累了,让我躺下,我要走了。”

    朝远就这样走了;非常平静而有尊严地走了。他躺在病床上,再也没有痛苦。去世前,他告诉家人和同事,在他的生命结束时,就用歌曲《橄榄树》送他去远方。他不要其他任何追悼的仪式。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广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在朝远去世后最初的几天里,我的思绪中,总是飘荡着《橄榄树》的曲调,但是我终于没有唱出声来。在朝远的性格里,永远隐约着一种忧郁的浪漫。他把自己沉浸在历史、古文字和青铜器中,把自己的忧郁和浪漫深深地寄托其中,这就是他梦中的橄榄树,是他远方的故乡……。

                    
                                                                                                                                                       程念祺
                                                                                                                                                     2009-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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