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七《越公其事》初讀

林少平

燎，《廣韻》：“照也。”古人常把君主的統治比作“日月之照臨”。《尙書·泰誓》：“我文考若日月之照臨，光于四方，顯于西土。”“繼燎”即“繼照”。《易經·離卦》：“大人以繼明照于四方。”簡文“使勾踐繼𦼔（燎）於越邦”即“使勾踐繼續照臨于越國”。換句話說，就是“使勾踐繼續爲越國君主”。

耒之

《越公其事》簡4：寡人不忍君之武礪（厲）兵甲之鬼（威），……
整理者將“不忍”訓為“不忍心”，“武”訓爲“兵威”，“礪”訓爲“勤勉、振奮”。
網友暮四郎：“礪”似當讀爲“厲”，與“威”義近，“寡人不忍君之武礪（厲）、兵甲之鬼（威）”的大意是“我不能承受您的武略之厲、兵甲之威”。（第79樓）
網友汗天山：“武”當訓“迹”，指腳印，簡文中代指腳步、腿腳。簡文或當是説，寡人不忍心讓君王您的腳步受虐磨礪於兵甲的威力。（第135樓）

今按：“不忍”當訓為不能忍受。《史記·廉颇蔺相如列传》：“相如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武”當訓為“勇猛”，“礪”讀為“勵”或“厲”皆可，訓為“激勵、振奮”，《管子·七法》：“兵弱而士不厲，則戰不勝而守不固。”《三國志·諸葛亮傳》：“親秉旄鉞，以厲三軍。”“武厲”一詞見於《楚辭·天問》：“何壯武厲，能流厥嚴。”“武厲兵甲之威”即指前文“吾君天王，以身被甲胄，敦力鈠槍，挾弳秉枹，振鳴[鐘鼓]”。這句話的大意是，寡人不能忍受您（夫差）勇猛的振奮兵甲之威。

暮四郎

簡60-61：焉始絕吳之行李，毋或往【60】來以交之此乃屬邦政於大夫重……

毋或往來以交之此乃屬邦政於大夫重，整理報告斷讀爲“毋或（有）往來以交之。此乃屬邦政於大夫重”，云：“不要有往來交往。此，乃。《禮記·大學》：‘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

馬楠女士將“交”讀爲“徼”，訓爲招致。石小力先生認爲“此”應當連上讀爲“訾”，意爲厭惡、恨。之，代詞，指代夫差或者吳國。本句的大意是勾踐斷絕吳國使人，不再和吳國交往，目的是招引夫差的怨恨，從而挑起兩國之間的戰爭。（馬、石二位的意見參見清華大學出土文獻讀書會《清華七整理報告補正》）有學者認爲“此”當屬上讀，指代“吳之行李（使）”。《春秋繁露·觀德》：“君臣、父子、夫婦之道取之此。”（第104樓。該學者采用第103樓“海天遊蹤”將“李”讀爲“使”的意見） 有學者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認爲，“此”當讀爲《招魂》之“些”，語已辭。（第115樓）

我們贊同將“此”屬上讀的意見。“此”似難以確定爲語助詞。石小力先生的思路可從。“交”讀爲“徼”可信，不過似當解釋爲求；“此”可讀爲“疵”，意爲瑕疵、毛病，這裏指與吳國關係中出現的麻煩。“交（徼）之疵”可參看《韓非子·大體》“不吹毛而求小疵，不洗垢而察難知”。句踐刻意不與吳國往來，以尋求瑕釁、挑起事端。

暮四郎

簡62：越王句踐乃命邊人聚怨、變亂厶（私）成、舀（挑）起怨惡

整理報告云：“厶成，猶私行。行爲變亂，私自枉爲。又疑‘厶’爲‘已’之訛。變亂已成指改變已有的和平條約。”這是將“變亂”、“私成”理解爲兩個並列動詞短語。

我們懷疑，“變亂私成”中“變亂”是動詞，“私成”是名詞。“私成”或有可能是指吳越兩國的邊人私下達成的和平協定（不一定是正式的文件，也可以是口頭協定）之類，“變亂私成”指打破這種協定。“成”有和解、媾和之義，與此相關。《左傳》隱公六年；“鄭伯請成于陳，陳侯不許。”

【友人提示，這個意見已經有學者說過，參見趙嘉仁《

讀清華簡（七）散札（草稿）

》第十五條。此條權當呼應趙說。】

易泉

引用第70楼易泉于2017-04-28 09:30发表的  :
简32-33  其见农夫旨（左从毛）（黎）顶足见，颜色顺必（卑）而将耕者
"夫”下一字，从旨从毛，整理者读作稽，“稽顶”义同“稽首”，似言礼敬周至。
今按：农夫既然将耕，恐不及顾及礼仪。"夫"下一字，从旨从毛，疑读作“黎”，黎顶，即黎首，与《列子·黄帝》“顾见商丘开年老力弱，面目黎黑，衣冠不检”之“面目黎黑”相当。《吕氏春秋·行论》、《吕氏春秋·求人》有“颜色黎黑”，是相似表述。
顺必，读作顺卑，即卑顺，指恭顺。《汉书·匈奴列传》：“夫夷狄之情，困则卑顺，强则骄逆，天性然也。”

整理者把“顺必”读作“顺比”，应可从，此处可与《诗经·大雅·皇矣》：“王此大邦,克顺克比。”《左传》昭公二十八年传：“王此大国，克顺克比。”相对应。“克顺克比”的“比”，又作卑、俾，如《礼记·乐记》：“王此大邦，克顺克俾。”中山王鼎铭文“克顺克卑”。多位前辈学者已指出此种关联（李學勤、李零：《平山三器與中山國史的若干問題》，《考古學報》1979年2期，第155頁；湯余惠：《戰國銘文選》，吉林大學出版社，1993年9月。）
汤余惠先生指出，卑，通比，親近。《詩經·大雅·皇矣》：“王此大邦，克順克比。”《詩集傳》：“比，上下相親也。”于豪亮先生指出，卑、比、俾并音近相通，毛傳：“擇善而從曰比。”（于豪亮：《中山三器銘文考釋》，《考古學報》1979年第2期，第172頁。）此二种训解似皆有可能。
具体在简文“颜色顺比”中，“比”训作亲近，似较贴合文意。

暮四郎

簡68：吳人昆奴乃內（入）越師，越師乃遂襲吳。

整理報告云：“吳人昆奴，吳人淪爲昆奴者。昆奴，未詳，疑是奴之一種。或以爲‘昆奴’爲人名。”

今按：“昆”（文部見母）或當讀爲“髡”（文部溪母）。古“昆”聲、“君”聲的字通用。《老子》“故混而爲一”，混，馬王堆帛書乙本作“[糸+君]”。“髡”與“君”聲的字可通。左氏《春秋》文公元年“楚世子商臣弑其君頵”，頵，《穀梁傳》、《公羊傳》所載之《春秋》經文均作“髡”。“髡”在文獻中常與奴的身份相聯繫，如《周禮·秋官》“墨者使守門，劓者使守關，宮者使守內，刖者使守囿，髡者使守積”，《新書·階級》“是以係、縛、榜、笞、髡、刖、黥、劓之罪，不及士大夫”。

“吳人昆奴乃內（入）越師”似與武王伐紂時“紂師皆倒兵以戰，以開武王”（《史記·周本紀》）之情節甚爲相似。

林少平

简文“焉始绝吴之行李”，其中“行李”或是吴越边境之要塞。《越绝书》作“就李”，有“范蠡兴师战于就李，阖庐见中于飞矢”的记载，是引发吴越交恶的敏感地名，称之为“就李之耻”。《三松堂集》引作“醉李”。

明珍

簡43：唯信是趣，譶于左右
簡48：唯匓茖是趣，譶于左右
        原考釋於簡43下將「譶」讀為「及」。
        珍伊按：譶，《說文》：「疾言也。」段玉裁注引：「譶，言不止也。」此字不需要通讀為「及」，直接釋為「疾言」即可。越王「譶于左右」，意思是越王疾言於左右，即今之再三叮嚀、耳提面命。

心包

簡53—54“乃出恭敬，王訊之，羽/寺以授……”
“羽/寺”，整理者屬下，讀為“等”，學者或以其用為動詞“志”，或屬上讀，讀為“寔”，都有一定道理，這裡提供另一種思路，或屬下讀，讀為“是”，訓為“理”、“正”。《說文》“諟，理也”，《左傳·襄公二十六年》“君與大夫不善是也”，杜註：“不是其曲直”，《國語·楚語上》“或譖王孫啟於成王，王弗是”，注曰：“是，理也”，此處是說由王定奪，然後授予大臣賞罰之。

暮四郎

簡74-75：吳王乃辭曰：天加禍于吳邦，不在前後，丁（當）伇孤身，焉遂失宗廟。【74】凡吳土地民人，越公是盡既有之。孤余奚面目以視（示）于天下？ 越公其事。

“是”當讀爲“寔”，通“實”，表肯定。

整理報告認爲吳王的話到“視于天下”爲止，“越公其事”形式上與簡文沒有間隔，末端符號很像篇尾標志，但文義與上文不相連屬，當是概括簡文內容的篇題。魏棟先生認爲“其”相當於“之”（清華大學出土文獻讀書會《清華七整理報告補正》）。林少平先生認爲“越公其事”當讀作“越公紀事”，是一種記録“越公”事迹的載體（《試說“越公其事”》，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17年4月27日）。

王輝先生認爲，“越公其事”亦爲夫差所言，“事”當讀爲使，“越公其使”意即越公你役使、驅使（我）吧，也就是任你處置的意思。石小力先生將《國語•越語上》“余何面目以視于天下乎？越君其次也”與這裏的“孤余奚面目以視于天下？越公其事”對應起來，可信。“次”當讀爲恣，“越君其恣也”意即越君你請隨意吧（王輝：《說“越公其事”非篇題》，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17年4月28日）。孟蓬生先生認爲，“越公其事”即“越君其次”。有學者舉出清華簡第六輯《鄭文公問太伯》甲篇簡8“桑（次）”，乙篇簡7作“桑事”，爲此說之佐證。（孟先生及該學者的意見均見王輝《說“越公其事”非篇題》的文後評論區）

王先生認爲“越公其事”也是夫差所言，可信。不過，他對“事”字的解讀似可商榷。我們認爲“事”當理解爲本字，意爲從事，這裏指管理、統治（土地民人等）。上下文的意思是：“我還有什麼臉面在天下人面前丟人現眼呢？您就去統治吧。”

《國語•越語上》的“越君其次也”，過去也不被作爲夫差的話。現在看來，該句本來也是夫差的話，只是在其上文中夫差對句踐的稱呼都是“君”，導致此處的“越君”不像是夫差在稱呼句踐，便被作爲敘述性文字了。按照孟蓬生等先生的論述，“次”、“事”音近可通。不過該句若被作爲夫差的話，與其上文有所出入，所以仍其舊貌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