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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帛書“渴”字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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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大學漢字發展與應用研究中心)
(首發)
長沙子彈庫楚帛書“天象”篇有十三行文字,述及星辰的變化及災異,文中以朱色扁方格符號將其劃分為三章。首章中,有以下一段內容:
天地乍(作)羕(祥),天梪?(將)乍(作)(蕩),降于下方,山陵丌(其)發(廢),又(有)?(淵)氒(厥)△,是胃(謂)李(歲)。李(歲)□月,……
△所代表的字,原文作如下之形:
乙二·二六(下文用△代表)
此字的主要釋法有:
一、釋為“㳷”。饒宗頤先生認為此字从水从,即《說文》㳷字,訓青黑色。[1]
二、釋為“洄”。商承祚先生因誤摹為而釋“洄”,表示溯洄之义。[2]
三、釋為“涅”。嚴一萍先生據涅陽幣之“涅”作,疑當釋“涅”,為阻塞義。[3]
四、釋為“”。李學勤先生認為是“”字,亦可寫作“靧”,此處讀“潰”。[4]李零先生讀為“汩”,為“湧出”義。[5]何琳儀先生讀為“汩”,表示“甚深”的意思。[6]
五、釋爲“汩”。徐在國師疑此字在“汩”上加注“曲”聲。[7]
六、釋為“涿”。饒宗頤先生後據《說文》“涿”奇字,改釋為“涿”,表示流下。[8]
七、釋為“湛”。馮時先生據西周金文“甚”及《說文》“甚”古文,釋之為“湛”,表示“深”義。[9]
八、釋為“籍”。鄭剛先生認為字從水從昔。[10]
九、釋為“”。楊澤生先生據楚文字中“亡”作的寫法,將字隸定作“”,疑是光芒之“芒”的本字,表示水大貌。[11]
以上觀點中,釋爲“”的説法得到較多的支持。不過“?”是從川曰聲的字,△字從“日”,右下的部件也與“川”的寫法有別,此說當不可信。至於釋“涅”、“湛”、“籍”,也缺少字形上的依據。第九種説法,對字形的隶定是正确的,不過“芒”未見有類似的異體,而且在音韻上不夠順適。因此,對此字的釋讀還需重新考慮。
我們認為△字應釋為“渴”。△字從“水”沒有問題,關鍵是其右旁的形體如何分析。在讨论之前,先來看看“曷”的兩種寫法。
“曷”是從日匃聲的字[12],清華簡八《八氣》中,出現四例“渴”字:
A.簡1 簡1 簡2 簡2
上部的圈筆,是“日”的簡化,戰國文字中多見,例如:“是”或作(清華四《筮法》簡57);“㬎”字或作(清華一《耆夜》8),等等。第二、三字中,“匃”旁“刀”的部件增加飾筆,寫作;第三字中,“亡”的部件寫作,也是戰國文字中常見的寫法。從構型來講,其“曷”旁與西周金文“偈”(弔偈父觶《集成》06458)、秦文字中“謁”(《秦泥考》1058)等中的“曷”并無二致。
在戰國文字中,“曷”另有一種比較特殊的寫法,將“匃”旁中的“亡”、“刀”緊密結合在一起,而“日”旁與“亡”上端筆劃相連。如“渴”字又可作下列形體:
B.清華五《厚父》簡5 中山王壺《集成》9735
鄔可晶先生指出,右下寫作、的部件,是“匃”筆劃粘、雜糅的結果,[13]基本是正確的。不過鄔先生認爲、等“是由、兩種‘匃’的簡體糅合而成的,‘’形筆畫爲彼此公用”,則稍嫌曲折。據A中“渴”第三字的寫法,我們認爲,等形應直接視作“亡”()、“刀”()的結合,至于等形,衹是將“亡”、“刀”形體略加變化,寫作“”、“”而已。如此各筆均有對應,不必看作兩形的雜糅。“日”出現的位置,其實就是“亡”()上端左起的第二筆。總之,這種寫法的“曷”也應分析爲從日匃聲。
從前面所舉的字形來看,戰國文字中“曷”的聲符“匃”變化豐富。我們認爲,△字的部件,與“匃”另一種寫法有關。楚文字中,“匃”旁或可寫作“”、“”等形。下面舉幾個從“匃”聲的“桀”字加以説明:
C.《曾侯乙墓》571頁 《包山》簡167
D.上博四《曹》簡65 清華五《三壽》簡17
E.上博七《君甲》簡8 上博七《君乙》簡8
C中第一個字形,裘錫圭、李家浩先生曾隸定爲“”,認爲可能是“偈”或“楬”字,但并不肯定這一説法。[14]D、E四個字形,在楚簡中均用爲夏桀之“桀”,李守奎、張峰先生認爲,“匃”與“桀”都是牙音月部字,古音極近,楚文字中“桀”以“匃”爲聲符。而“匃”旁有時的訛變得與“亡”等同形。[15]我們認爲這一觀點是可取的。
從字形分析,C形中“亡”寫作平行的兩曲筆,並保留“刀”的部件。D形在“亡”上加一短豎劃,豎劃可看作“刀”的簡省。E中的“匃”與“亡”寫法相同,將“刀”的部件完全省去了。其嬗變的過程為:
這種“匃”的寫法,其實並不僅見於“桀”字中,也見于從“曷”之字。清華簡一《尹誥》簡1有這樣一段文字(釋文用寬式):
惟尹即及湯,咸有一德,尹念天之敗西邑夏,曰:“夏自F其有民,亦惟厥眾,非民無與守邑。……”
其中F字形作:
此字諸家之說頗有分歧[16]。其中,石小力先生的説法最值得注意,爲省卻大家翻檢的麻煩,我們將石先生的分析移錄如下:[17]
其實A(按:即本文F字形)字中間右部應是“亡”和“刀”形,只是“刀”形靠近竹簡的邊緣,筆劃有所殘缺,補全殘筆後,字形如下:
A字中間右部從亡、從刀甚明,由於竹簡空間有限及字形結構的限制,“亡”、“刀”二形寫的比較緊湊,筆劃有些粘連,且筆劃稍殘,導致上述諸家誤釋。
石先生將F與“匃”相聯繫,對我們很有啓發。不過其說缺點也是明顯的,竹簡此字字跡比較清晰,筆畫殘缺的可能性很小。因此,在字形上添加筆劃的做法並不可取。
釋讀F字,問題在於對“”如何分析。該部件上部是一圈形筆劃,與左起第二筆上端相連,與上舉B字形“日”旁出現的位置相同。除去圈筆的部分,與D形中“匃”()的寫法一致,其實就是“曷”的一種寫法,此字應隸定爲“”。石先生認爲此字當讀為“遏”,並舉《尚書·湯誓》“夏亡率遏眾力”,以及《尚書·呂刑》“遏絕苗民”等爲書證,内容比較密合,其說可從。
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知道楚文字中“匃”可簡化“刀”旁,寫作“”,或進一步省去“刀”作“”,與“亡”同形。這種形體的“匃”,也可出現在從“曷”的字中。反觀△字,其右旁上部從“日”,右下部與“匃”的省形相同,應分析爲從“日”“匃”省聲。按照“匃”旁可省去“刀”的規律,如果將《八氣》中A形也省去“刀”的部件,則“曷”旁寫作,與我們所要討論的△字中的寫法是相同的。
從文義來看,釋爲“渴”也很順暢。《說文·水部》:“渴,盡也。”爲“水竭”之“竭”的本字。出土文獻中,“渴”多讀爲“竭”[18]。“有淵厥渴”指淵水枯竭,古書中有相關的記述:
1.若淵澤決竭,其魚動流,夫往者維雨乎,不可復已。(《晏子春秋·問下十五》)
2.江水之原,淵泉不能竭。(《淮南子·說林訓》)
3.川淵枯則龍魚去之,山林險則鳥獸去之,國家失政則士民去之。(《荀子·致士篇》)
“山陵其發,有淵厥渴”之“發”,學者多讀爲“廢”[19],表示“崩塌”之義,可從。《淮南子·覽冥訓》:“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高誘注:“廢,頓也。”是“廢”表示“傾圮、倒塌”意義的例子。此句意思是說,山陵要崩塌,淵水要枯竭。
山體崩塌,掉落的山石會將水流堵塞,造成水的枯竭。古人將這兩種現象聯係起來,以為不祥之徵。“山陵其廢,有淵厥竭”一句,與典籍中“山崩水竭”的記載很相近:
1.山高而不崩,則祈羊至矣。淵深而不涸,則沈玉至矣。天不變其常,地不易其則,春秋冬夏不更其節,古今一也。(《管子·形勢》)
2.山有崩,川有滐(竭),日月星辰猶差,民無不有過,賢者有其咎。(上博三《仲弓》)
3.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其川源又塞,塞必竭。夫國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之徵也。川竭,山必崩。(《國語·周語上》)
4.山有朽壤而崩,可若何?國主山川,故山崩川竭,君為之不舉,降服,乘縵,徹樂,出次,祝幣,史辭以禮焉。(《左傳·成公五年》)
5.三年春正月丙寅,蜀郡岷山崩,擁江水竭,逆流三日乃通。劉向以為岐山崩,三川竭,而周幽王亡。岐山,周之所興也;蜀郡,本漢所興。今所起之地山崩水竭,殆必亡矣。(《前漢紀·前漢孝成皇帝紀》)
最後,我們再來看押韻的情況。楚帛書各章多用韻,且存在換韻的情況。以“天象”篇第一章為例,韻腳字古音為陽部字者有:“羕”、“”、“方”等字。何琳儀先生認為,△與“癹”、“歲”及下一句的“月”字,均屬月部字而入韻[20],我們認為這一意見是正確的。渴”上古音屬於見紐月部,也正與上下韻腳字叶韻。
本文對楚帛書“天象”篇中的一字及相關的問題,提出了一點自己的看法。由於楚文字中,“曷”及從“曷”的字并不多見,我們對其形體的認識還很有限。不當之處,煩請方家批評指正。
附記:拙稿承蒙徐在國師、劉剛先生、劉建民先生、蔣偉男师兄提出寶貴的修改意見,謹致謝忱。
[1] 饒宗頤:《長沙出土戰國繒書新釋》第19頁,義友昌記印務公司1958年。
[2] 商承祚:《戰國楚帛書述略》,《文物》1964年第9期。
[3] 嚴一萍:《楚繒書新考》,《中國文字》第二十六冊,第2964頁。
[4] 李學勤:《論楚帛書中的天象》,《湖南考古輯刊》第一輯,第69頁,岳麓書社1982年。
[5] 李零:《長沙子彈庫楚帛書研究》第54頁,中華書局1985年。
[6] 何琳儀:《長沙帛書通釋》,《江漢考古》1986年第1期。
[7] 徐在國:《楚帛書詁林》第643頁,安徽大學出版社2010年。
[8] 饒宗頤:《楚帛書新證》,《楚帛書》第45—46頁,中華書局香港分局1985年。
[9] 馮時:《楚帛書研究三題》,《于省吾教授百年誕辰紀念文集》,1996年,第192—193頁。
[10] 鄭剛:《楚帛書中的星歲紀年和歲星占》,《簡帛研究》第二輯,第64—65頁,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1996年。
[11] 楊澤生:《〈民之父母〉雜釋(三則)》,《戰國竹書研究》第156—157頁,中山大學出版社2009年。
[12] 關於“曷”的構型,《說文·曰部》云:“曷,何也。从曰匃聲。”學者已據西周金文及秦漢文字中“曷”的寫法,指出“曷”爲從日匃聲。參馮勝君:《郭店簡與上博簡對比研究》第174頁,綫裝書局2007年。鄔可晶:《戰國時代寫法特殊的“曷”的字形分析,並說“”及其相關問題》,《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七輯,第17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
[13]鄔可晶:《戰國時代寫法特殊的“曷”的字形分析,並說“”及其相關問題》,《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七輯,第17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
[14] 裘錫圭、李家浩:《曾侯乙墓鐘磬銘文釋文說明》,《音樂研究》1981年第1期,第21頁。
[15] 李守奎、張峰《說楚文字中的“桀”與“傑”》,《簡帛》第七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16] 對此字的考釋意見頗多,相關總結與分析,參石小力:《清華一〈尹誥〉“”字新釋》,《東周金文與楚簡合證》第41—4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
[17] 石小力:《清華一〈尹誥〉“”字新釋》,《東周金文與楚簡合證》第40—4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
[18] 參白於藍:《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第791—792,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
[19] 參徐在國:《楚帛書詁林》第84—88頁,安徽大學出版社2010年。
[20] 何琳儀:《長沙帛書通釋》,《江漢考古》1986年第1期。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19年04月29日 16: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