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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博簡《三德》“毋奡貧”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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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師範大學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
(首發)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德》第11號簡有“毋 貧,毋笑刑”一句。其中字,字形奇特,目前已有好幾種釋法。
整理者隸作,注云“疑讀爲羞(羞是心母幽部字,與憂所從相同,疑是影母幽部字,讀音相近)。”[1]
周波不同意這種釋法,改釋爲疑。他說:
我們以爲其字當與郭店《語叢一》簡110 ,《語叢一》簡50 同。郭店此二字隸定分別作“”、“”,此即《說文》“色”字古文,在簡文中皆讀爲本字。《三德》簡11 “貧”前一字當分析爲從“”從“矢”,“矢”,當是“”之省簡;“”爲《說文》“首”之古文。而“頁”、“首”本一字,古文字“首”亦常寫作“頁”,所以“”當即“”之省體。“疑”,“” 皆從“”得聲,古音接近。……《三德》簡11所見之“”亦當讀爲“疑”,……“(疑)”,疑忌。“毋疑貧”指不要疑忌窮人。[2]
何有祖接著對疑字的分析,把它釋爲憂:
通過對“疑”字略作分析,我們發現“”的上部變化較少(表意部分),而不起主要作用的下部則存在→→、、之變化。這種變化說到底是對某一形體作正剖面與側剖面之轉換,由于只是對聲符中的非表意部分作局部調整,所以幷不都會改變聲符的性質。此種現象在戰國文字中頗有其例,《戰國文字通論》第四章中所舉“敬”字即是如此。若此種對應關係可靠,楚簡中可與對應的當爲(憂,郭店《唐虞之道》16號簡)。……
《說文》:“憂,愁也,從心從頁。”徐鍇曰:“憂形于顔面,故從頁。”通過觀察楚簡“憂”字,《說文》分析字形當不誤。但徐鍇所說“憂形于顔面”似更接近于造字本義。即通過顔面上的變化來突出內心之“憂”,即爲字。其下部之,變爲“人”形,連帶著上部所從“首”一起變作“頁”,幷附加“心”爲義符,與“頁”構成一個整體,以表達內心之“憂”。
……“毋憂貧”,指毋以財貨不足爲憂。放在《三德》强調“德”的大背景下看,“毋憂貧”言外之意當指應以德之不足爲憂。[3]
周波後來放弃了先前的說法,維護整理者的意見,幷對字形作了進一步闡釋:
今按釋“憂”恐亦不足憑信。《三德》簡14、16均有“憂”字,皆寫作“”,是文字“憂”之常見寫法。而與之形體差別較大,同爲一字的可能性較小。從簡文看,“毋笑刑”之“笑”顯然應當理解爲譏笑、嘲笑。“毋貧”既與之相對爲文,句式亦當相近。將“毋貧”讀爲“毋憂貧”,解爲“毋以財貨不足爲憂”則與“毋笑刑(不要嘲笑受刑殘廢之人)”句式有別。
我們認爲整理者將該字讀爲“羞”是正確的。“”字所從之“頁”,除作爲“(憂)”之聲符外,亦用爲楚文字 “”之聲符。上博《仲弓》簡26:“貽吾子羞。”讀爲“羞”之字形作。整理者以爲同“(憂)”。陳劍先生讀爲“羞”。孟蓬生先生認爲:此字幷不是憂字。此字構形當分析從心,聲。包山楚簡第180簡有字,字不識 。實際上即脜字之异構。《說文·肉部》:“脜,面柔也。從,從肉,讀若柔。”《廣韵·尤韵》:“,面和。”《集韵·尤韵》:“脜,《說文》:面和也。或從頁。”又《集韵·有韵》:“腬,面色和柔皃。或從頁。”古音柔聲、醜聲相通,故羞可以相通。《集韵·有韵》:“糅粈,雜飯也。或作粈。”《儀禮·大射禮》:“公新揉之。”鄭注:“古文揉爲紐。”《儀禮·鄉射禮》:“則以白羽與朱羽糅。”鄭注:“今文糅爲縮。”《儀禮·鄉射禮》:“乃宿尸。”鄭注:“古文宿皆作羞。”《說文·羊部》:“羞,進獻也。從羊醜。羊,所進也。醜亦聲。”可知羞字本與“羞耻”之“羞”無關。然則字從心,聲,當是“羞耻”之“羞”的本字。
今按上博《周易》《恒》九三(簡28):“或承其羞”,“羞”字亦寫作“”。值得注意的是《周易》另有“憂”字,書作“”,與“”之用字顯然是有差別的。這使我們傾向于孟先生觀點,認爲“”在楚文字中可能是用來表示“羞耻”之‘羞’這個詞的。與“”所從聲符即相同,則 與 “羞”古音亦當接近,通假沒有問題。核之簡文,“毋羞貧,毋笑刑”相對爲文,文義也很通順,這也說明讀爲“羞”當可信。
……我們推測字字形可能與金文“夒”字或楚文字之“”有關。[4]
從文意看,上述幾種說法中,釋羞似乎可通,所以現在多數人直接把它隸作羞。但由于對的字形結構未能作出合理的解釋,實際上釋羞和其它說法一樣,都是建立在推測的基礎上的。
我們認爲,對字形進行正確解釋是解决問題的關鍵。
這個字和下列諸字寫法相近:
(《汗簡》中之二,四十七,引自《尚書》)
(《古文四聲韵》去聲,三十,引自《古尚書》)
(《魏三字石經集錄》古文,九,引自《春秋·文公元年》)
是一個字的不同寫法,應釋爲奡。字也見于《說文》小篆,作
之形。《說文·部》:“奡,嫚也。從,從,亦聲。《虞書》曰:‘若丹朱奡。’讀若傲。《論語》:‘奡湯舟。’”[5]許慎說奡讀若傲,是很正確的。字在《今文尚書》作傲[6]。《汗簡》引《古尚書》奡用爲傲[7]。《玉篇》:“奡……亦作傲。”[8]《說文解字注》:“奡與傲音義皆同。”[9]《說文句讀》:“與傲、嫯音義幷同。”[10]
奡字上部從(《魏三字石經》略有變化),至爲明顯。但把下部釋爲,則是出于誤會。甲骨文
(《甲骨文合集》20164)
字,很可能是它的古形,像昂首的正面人形。段玉裁解釋奡字說:“傲者昂頭,故從首。”[11]張舜徽:“奡之言昂也,謂昂首闊步也。昂首,故從;闊步,故從。昂,古作卬。本書匕部‘卬,望也。’今俗形容倨傲之人,曰兩眼望天,即此意也。奡之于傲,亦、敖之比矣。”[12]奡字下部本從大。東周時期,大與矢形近混用[13],所以大可以訛爲矢。《三德》第11簡的奡就是這樣訛變的結果。魏三字石經奡從夫,也是大變來的。大上加一橫就是夫字,吳王夫差的夫有時候寫成大[14]。至于《汗簡》、《古文四聲韵》和《說文》小篆的奡,其下部又是夫的進一步演變。夫字有些寫法作:
(君夫人鼎)
(《包山楚簡》142)
(《古璽彙編》0110)
裂成上下兩部分。這種寫法正是所謂的形體來源。
誠如周波所說,簡文“毋笑刑”,是不要嘲笑刑餘之人。“毋奡貧”是與之相對的,即“毋傲貧”,應指不要輕視貧窮之人。《晏子春秋·內篇問上三》:“景公外傲諸侯,內輕百姓。”傲、輕對文,張純一校注:“傲,亦輕也。”《呂氏春秋·士容》:“傲小物而志屬于大。”高誘注:“傲,輕也。”《文選·孔稚圭〈北山移文〉》:“傲百氏。”劉良注:“傲,輕也。”《左傳·文公九年》“傲其先君”,《韓非子·六反》“民慕其利而傲其罪”,《商君書·修權》“則民傲死”,《舊唐書》一九0上《張昌齡傳》:“昔禰衡、潘岳,皆恃才傲物”,傲都是輕視的意思,和簡文屬于同類的用法。
這樣解讀“毋奡貧”,可謂文從字順。似較舊說爲長。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爲2006年12月29日。)
[1]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95頁。
[2]周波:《上博五札記(三則)》,簡帛網2006年2月26日。
[3]《釋“憂”》,簡帛網2006年4月1日。
[4]周波:《上博五補釋二則》,簡帛網2006年4月5日。
[5]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年,第215頁。
[6]徐鍇:《說文解字系傳》,中華書局,1987年,第206頁。
[7]郭忠恕:《汗簡》,中華書局,1983年,第24頁。
[8]顧野王:《宋本玉篇》,中國書店,1983年,第186頁。
[9]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498頁。
[10]王筠:《說文句讀》,中國書店,1983年,第1428頁。
[11]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498頁。
[12]張舜徽:《說文解字約注》,河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卷二十,十八頁。
[13]湯余惠主編:《戰國文字編》,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36頁侯下,第337頁矣下;高明:《古文字類編》,中華書局,1980年,第81頁斁下。
[14]施謝捷:《吳越文字彙編》,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13-114頁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