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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華簡《楚居》1—2號釋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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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
(首發)
清華簡《楚居》1—2號云:[1]
季連初降於騩山,抵於穴窮。前出於驕山,宅處爰波。逆上汌水,見盤庚之子,處於方山。女曰比隹,秉茲相,詈四方。季連聞其有聘,從,及之盤,爰生伯、遠仲。毓羊,先處於京宗;穴熊遲徙於京宗。
“宅處爰波”,“爰波”整理者認爲是地名,復旦讀書會認爲可能讀爲“爰陂”。[2]按,“爰”疑當讀爲“漢”,即漢水。“爰”屬匣母元部,“漢”屬曉母元部,讀音相近。《淮南子·墬形》“暖濕生容”,高誘注:“暖一讀熯。”“暖”從“爰”聲,“漢”、“熯”聲符相同,故“爰”可讀爲“漢”。“波”讀爲“陂”當然可通,不過從古書用詞習慣來看,“波”讀爲“泮”或“畔”似乎更合適,“波”屬幫母歌部,“泮”屬滂母元部,“畔”屬幷母元部,聲母都是唇音,韵部對轉,讀音相近。“泮”、“畔”都可指水涯,如《詩·衛風·氓》“淇則有岸,隰則有泮”,鄭箋:“泮讀爲畔。畔,涯也。言淇與隰皆有厓岸以自拱持。”
“逆上汌水”,整理者引葛陵簡甲三11、24 “昔我先出自追,宅茲𣳟(沮)、章(漳)”,認爲“追”之“”疑與此“汌水”有關。按,整理者所引葛陵簡的所謂“追”字,葛陵簡整理者隸定爲“”,[3]可從。葛陵簡這段簡文,學者的斷讀意見不一致。何琳儀先生斷讀爲“昔我先出自(均),(歸)宅茲𣳟(沮)、章(漳)”,[4]董珊先生斷讀爲“昔我先出自(顓)(頊),宅茲𣳟(沮)、章(漳)”,[5]我們贊同董先生的意見,“”之“”和《楚居》“汌水”之“汌”恐怕沒有關係。“汌”疑當讀爲“均”,“川”聲、“勻”聲相通的例證上引何琳儀先生文章已經舉過,請參看。《水經·均水》:“均水出析縣北山……南入於沔。”沔水是漢水上源水名,古代又常作爲漢水的別稱,如《廣韵·獮韵》:“沔,漢水別名。”季連居於漢水之畔,正可以逆流而上均水。
“處於方山”,《水經·沔水注》“沔水又東徑方山北”,“方山”或以爲當作“万山”,因爲有些古書引作“萬山”或“蔓山”。[6]按,若本作“万”,“万”從很早就多寫作“萬”,無由訛作“方”。若本作“方”,則“方”易因形近而訛爲“万”,又被寫作“萬”或“蔓”,就可以理解了。而且《續漢書·郡國志四》(今收在《後漢書》中)南郡“襄陽”注引《襄陽耆舊傳》,[7]《文選·曹植〈王仲宣誄〉》“濯纓清川”注引盛弘之《荊州記》,[8]均作“方山”。明朱謀《水經注箋》本、清項絪校本、全祖望五校本和七校本都作“方山”。[9]方山在今襄樊西南,距漢水、均水甚近。特別是《水經·沔水注》和《續漢書·郡國志四》注引《襄陽耆舊傳》講到方山之下是傳說中鄭交甫所見漢皋游女之處,正和《楚居》講比隹在方山附近出游,季連與之交合的故事相合(說詳下文),可見確實應作“方山”。
“秉茲相”,整理者把“秉茲”解釋爲“秉慈愛之德”,“”讀爲“率”,奉順;“相”,品質。“詈四方”,整理者讀“詈”爲“麗”,讀“”爲“秀”,异也,句意是說比隹美貌,勝於四方女子。按,“茲”疑當讀爲“芷”,指一種香草。字又作“茝”或“芝”,如《荀子·宥座》“芷蘭生於深林”,《孔子家語·在厄》作“芝蘭生於深林”,《韓詩外傳》卷七作“蘭茝生於茂林”。手持香草,是士女出游時的舉動,如《詩·鄭風·溱洧》“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蕳兮”,鄭箋:“感春氣幷出,托采芬香之草,而爲淫泆之行。”“蕳”是蘭草,“蘭芷”常幷稱,上文已引,“秉芷”和“秉蕳”是一樣的行爲。《洛神賦》“攘皓腕於神滸兮,采湍瀨之玄芝”,“采芝”也可以和簡文“秉芷”參照。
“”即“”,疑當讀爲“巡”,“”屬山母物部,“巡”屬邪母文部,聲母都是齒音,韵部對轉,讀音相近。“巡”,行也,歷也,[10]與下文“詈”讀爲“歷”義同。“相”,疑即《離騷》“覽相觀於四極兮”之“相”,《說文》:“相,省視也。”“巡相”指巡游觀覽。
“”,單育辰、蔡偉、蘇建洲幾位先生讀爲“游”或“遊”,“詈”,蔡偉先生說似讀爲“歷游”,“”字蘇建洲先生認爲是上博簡《緇衣》11號從“目”、“由”聲那種“胄”字的訛變,其說均可信。[11]“由”和“游”、“遊”常可通用,[12]“歷游”亦見於古書,如《楚辭·天問》“河海應龍,何盡何歷”,王逸注:“歷,過也。言河海所出至遠,應龍過歷遊之。”《梁書·謝幾卿傳》:“或乘露車歷游郊野。”
古書常記載好女出游,特別是漢水一帶,如《詩·周南·漢廣》“漢有游女”。有意思的是,《楚居》說比隹處於方山,歷游四方,被季連追求,而古代傳說中鄭交甫遇見漢皋游女之處,也正在方山之下。如《續漢書·郡國志四》注引《襄陽耆舊傳》云:“縣西九里有方山,父老傳云交甫所見游女處,此山之下曲隈是也。”《水經·沔水注》記“方山”云:“山下水曲之隈,云漢女昔游處也。故張衡《南都賦》曰‘游女弄珠於漢皋之曲’。‘漢皋’,即‘方山’之异名也。”很多古書都記載了這個故事,[13]以傳劉向所著《列仙傳》卷上“江妃二女”條最爲詳細,引如下:
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於江漢之湄,逢鄭交甫。見而説之,不知其神人也,謂其僕曰:“我欲下請其佩。”僕曰:“此間之人皆習於辭,不得,恐罹悔焉。”交甫不聽,遂下,與之言曰:“二女勞矣。”二女曰:“客子有勞,妾何勞之有?”交甫曰:“橘是柚也,我盛之以笥,令附漢水,將流而下,我遵其旁,采其芝而茹之。以知吾爲不遜也,願請子之佩。”二女曰:“橘是柚也,我盛之以筥,令附漢水,將流而下,我遵其旁,采其芝而茹之。”遂手解佩與交甫,交甫説,受而懐之,中當心。趨去數十歩,視佩,空懐無佩,顧二女,忽然不見。
《楚居》記載季連追求在方山附近出游的比隹,可以說是上述傳說的最早版本了。除了漢水游女,其他古書也常記載一些好游的美女。如《離騷》所描述的宓妃:“夕歸次於窮石兮,朝濯發乎洧盤。保厥美以驕傲兮,日康娛以淫游。”王逸注:“言宓妃用志高遠,保守美德,驕傲侮慢,日自娛樂以游戲自恣,無有事君之意也。”這裏的宓妃也是作者所欲追求的,可與《楚居》對照。
“及之盤”,整理者訓“及”爲追上,“盤”讀爲“泮”,指水涯。按,“盤”疑當訓爲“樂”。《書·無逸》“文王不敢盤於游田”,孔疏引《釋詁》:“盤,樂也。”“盤游(游)”經常幷言,如《逸周書·柔武》“盤游安居”,僞古文《書·五子之歌》“乃盤游無度”。字又作“般”,如《爾雅·釋詁上》:“般,樂也。”《荀子·仲尼》“般樂奢汰”,《孟子·公孫丑上》“般樂怠敖”,《盡心下》“般樂飲酒”。上文說比隹好游,故季連“及之盤”,蓋謂季連和比隹一起盤游享樂。頗疑“及之盤”是男女交媾的一種委婉語,故下文接著說“爰生伯、遠仲”。
“爰生伯、遠仲”,整理者說:“《楚世家》‘季連生附沮’,《帝系》作‘付祖’,與簡文不同。”按,《史記·楚世家》“陸終生子六人……其長一曰昆吾,二曰參胡,三曰彭祖,四曰會人,五曰曹姓,六曰季連”,“昆吾”下《集解》引虞翻曰“名樊”,“彭祖”下《集解》引虞翻曰“名剪”。由此推測,“附沮”或“付祖”大概是名,“伯”、“遠仲”大概是字。[14]“昆吾”、“彭祖”之名都是單字,“附”、“沮”也許是兩個人的名,分別和“伯”、“遠仲”之一對應。
“毓羊”,整理者對“毓”有兩種解釋,其一認爲“毓”可能讀爲“遊”,“羊”是連綿詞,指游戲;又疑“毓”讀本字 “毓徜徉”意爲生育順暢。按,“毓”讀本字可從,但不是指生育,而是指長養。《說文》:“育,養子使作善也。……毓,育或從每。”“毓”古書多寫作“育”,從古文字來看,“育”當是在“毓”字的省寫“”之上加注聲旁“肉”而成的。[15]“毓”、“育”常可訓“長”、“養”。[16]“毓羊”等於“毓於羊”,“羊”是地名(說詳下文),介詞“於”省略。郭店簡《窮達以時》4—5號“呂望爲臧棘津,守監門逨地”,[17]“爲臧棘津”即“爲臧於棘津”,“守監門逨地”即“守監門於逨地”,幷省“於”。又《漢書·叙傳上》“譬猶屮木之殖山林,鳥魚之毓川澤”,師古曰:“殖,生也,長也。毓與育同。”“毓川澤”即“毓於川澤”,句式與“毓羊”相同。
“”、“羊”疑當讀爲“漳”、“陽”,二水名。整理者指出“”是雙音符字,“尚”、“長”皆聲,“尚”屬禪母陽部,“長”是端母陽部,“漳”屬章母陽部,韵部相同,聲母都是舌音,讀音相近。從“尚”聲的“掌”也屬章母陽部,是“”可通“漳”。“羊”、“陽”幷屬余母陽部,《左傳》成公十七年人名“夷陽五”,同篇下文作“夷羊五”,《國語·晋語六》作“夷羊午”,《漢書·古今人表》作“夷羊魚”;《山海經·海內南經》“梟陽國”,《淮南子·泛論》、《文選·吳都賦》“梟陽”作“梟羊”;《戰國策·趙策一》“畢陽”,《烈女傳》卷三作“畢羊”;《戰國策·秦策二》“樂羊”,《漢書·古今人表》作“樂陽”,等等。《漢書·地理志》南郡“臨沮”下云:“《禹貢》南條荊山在東北,漳水所出,東至江陵入陽水。”簡文“毓漳、陽”接續上文“爰生伯、遠仲”而言,是說伯、遠仲生長於漳水、陽水一帶。
“京宗”,整理者認爲與《山海經·中山經·中次八經》“荊山之首曰景山”有關。按,《楚居》“先處於京宗”是接續上文“伯、遠仲毓漳、陽”而言,則京宗當和漳水、陽水相近。《中山經》所云“景山”即《水經·沮水注》“沮水出漢中房陵縣景山”之“景山”,在今陝西上雒西南,距離漳水、陽水稍遠,恐非此地。而且簡文說自伯、遠仲、穴熊先後居於京宗,直到熊狂、熊繹皆居於此地,則京宗一定是楚國歷史上的重要地名,然而古書從未見到楚人提到“景山”。頗疑“京宗”就是指荊山。荊山是楚人先祖創業的著名地點,如《左傳》昭公十二年:“昔我先王熊繹辟在荊山,篳路藍縷,以處草莽。”“京”屬見母陽部,“荊”屬見母耕部,聲母相同,韵部也有關係。李家浩先生曾提出羌鐘銘文“懾奪楚京”的“楚京”可能當讀爲“楚荊”,幷引述過“京”可通“荊”的材料,[18]請參看。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爲2011年1月15日。)
[1]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中西書局,2010年12月,第181頁。
[2]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清華簡《楚居》研讀札記》,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http://www.gwz.fudan.edu.cn/)2011年1月5日。
[3]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新蔡葛陵楚墓》,大象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89頁。
[4]何琳儀:《新蔡竹簡選釋》,,簡帛研究網2003年12月7日;《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3期,第4-5頁;《楚都丹陽地望新證》,《文史》2004年第2輯,第11-14頁。
[5]董珊:《新蔡簡所見的“顓頊”和“雎漳”》 ,簡帛研究網2003年12月7日。
[6]楊守敬、熊會貞:《水經注疏》(段熙仲點校),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6月,第2367-2368頁。
[7]《後漢書》,中華書局標點本,1965年5月,第3481頁。
[8]《文選》(李善注),中華書局影印胡刻本,1977年11月,第779頁。
[9]陳橋驛:《水經注校證》,中華書局,2007年7月,第662頁,第673頁校10。
[10]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主編:《故訓匯纂》,商務印書館,2003年7月,第652頁。
[11]所引幾位先生說見上引復旦讀書會文下1月6日、7日、11日跟帖。又見單育辰:《佔畢隨錄之十三》,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11年1月8日。
[12]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會典》,齊魯書社,1989年7月,第718頁。
[13]《太平御覽》卷60、卷692、卷803引此故事,均言出《列仙傳》,而卷62言出《韓詩》,與《文選》張衡《南都賦》李善注出處同。其文字則皆大同小异。
[14]按古人稱謂習慣,排行前常是氏稱,楚有望族薳氏,“薳”從“遠”聲,遠仲有可能是薳氏的祖先。
[15]參看李家浩:《楚簡所記楚人祖先“(鬻)熊”與“穴熊”爲一人說——兼說上古音幽部與微、文二部音轉》,《文史》2010年第3期,第9-10頁。
[16]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主編:《故訓匯纂》,第1205、1851頁。
[17]“爲臧棘津”,參看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8年5月,第145頁,第146頁注釋6“裘按”。“守”、“地”,參看陳偉主編:《楚地出土戰國簡册[十四種](精簡本)》,經濟科學出版社,2009年9月,第178頁注釋9引顔世鉉說。
[18] 李家浩:《釋上博戰國竹簡〈緇衣〉中的“”合文——兼釋兆域圖“”和𠫑羌鐘“”等字》,中山大學古文字研究所編《康樂集——曾憲通教授七十壽慶論文集》,中山大學出版社,2006年1月,第25頁,第26頁注26。另外,《中山經》曰“景山……雎水出焉,東南流注于江”,“雎水”即“沮水”,與《水經·沮水》“沮水出漢中房陵縣景山”相合。《淮南子·墬形》“雎(沮)出荊山”,王念孫說因爲《中山經》說“荊山之首曰景山”,故《墬形》云“沮出荊山”(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5月,第151頁引)。按,疑《墬形》“沮出荊山”之“荊”亦假借爲“景”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