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發布時間:2013-03-11 11:07:15 瀏覽次數:5860
- 讀上博簡第九冊《卜書》札記
-
(復旦大學歷史系)(首發)
《卜書》刊佈於《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九)》,存完、殘簡共十枚,經整理者李零先生細心地編聯 [1]、釋讀,全篇竹書大致復原。李先生指出:“這篇卜書是目前發現最早的卜書”,可與褚少孫為《史記》所補之《龜策列傳》相比較,“對研究早期卜法是不可多得的史料”[2]。關於本篇竹書所涉卜法與出土文物(包括殷墟及周原甲骨、戰國楚地卜筮祭禱簡)、傳世典籍(除前述《龜策列傳》外,還見於《尚書》、《左傳》、《國語》、《周禮》等書的零星記載 [3])的比較研究,乃今後可以推展之方向,此處僅就部分簡文的詮解提出一些看法。
一、簡2兆名“臽”、“有疾乃”
簡1至2載季曾(蓋古龜卜家)之語:“兆頫首納趾,是謂臽。處宮無咎,有疾乃。”李零先生將兆名“臽”讀為“陷”,解釋為“墮入深坑、困而不出之象”。“有疾乃”之“”讀為“適”,將此句解釋為“有病才搬到其他地方”[4]。
鵬按,簡文“臽”,上从“”聲,下所从“臼”乃坎陷之形,當為“陷”字異體。古音“”為定母侵部,“陷”為匣母談部,侵、談二部旁轉,聲音相近。匣母上古讀如舌根塞音 [5],與定母(舌尖塞音)發音方法相同,从“臽”得聲之“啗”“萏”即為定母。簡文“陷”將上部所从人形改換為“”,當為聲化之結果。
楚文字中這類从“”聲的“陷”字往往讀為“沈”,如信陽簡2-023“”讀為“枕”,包山簡85“”讀為姓氏“沈”,上博五《莊王既成》簡1“尹子莖”讀為“沈尹子莖”,均其例。整理者釋此兆名為“陷”可通,但也可以考慮讀為“沈”。《左傳》哀公九年載“晉趙鞅卜救鄭,遇水適火”,史龜占之曰:“‘是謂沈陽,可以興兵,利以伐姜,不利子商。’[6]伐齊則可,敵宋不吉。”可見證兆象有以“沈”命名者。
“陷”、“沈”即陷溺、沈滯之意,故簡文下面的占語說:“居宮無咎,有疾乃。”前句謂宜靜居而不宜於行動,後句疑與疾病有關,別為二義。清華大學所藏竹書《保訓》簡2“朕疾甚”,辭例與此相近。蘇建州先生謂“”字上部所从為“帝”[7],筆者進一步讀為“”。《說文》訓“”為“病”,王筠《說文句讀》:“言病重也。”邢昺《爾雅疏》引孫炎:“,滯之病也。”[8]簡文“有疾乃”謂疾病沈滯,合於前述兆象“沈”。
二、簡2兆名“犻卜”、“龜其有咎”
簡2記公之語:“兆如仰首出趾,而屯不困,是謂犻卜,龜其有咎。”李零先生讀“屯不困”為“純不困膺”,並訓“純”為皆,“膺”指兆幹中部偏上(首下肣上)的位置;“犻卜”讀為“拂卜”,指不順於卜;“”視為“覝”字之省,即“廉察”之“廉”,訓為察視 [9]。
鵬按,“公”疑讀為“蔡公”,“ ”所从“戔”上古音為從母元部,“蔡”為清母月部,月、元對轉,清、從旁紐,音近可通。“屯不困膺”可從程少軒先生讀為“沌背混膺”,言卜兆背膺部位狀貌混沌 [10]。“沌背混膺”乃兆象模糊之形容,故疑下句“犻卜”可讀為“蔽卜”,“犻”所从“巿”與“蔽”皆為幫母月部字,《詩‧召南‧甘棠》“蔽芾甘棠”,一本作“蔽蔽甘棠”[11];清華簡《程寤》簡2“王”、“ 太姒”、“ 太子發”之“”,裘錫圭先生讀為“蔽志”之“蔽”[12],皆从“巿”之字讀為“蔽”之例。“蔽卜”之“蔽”即隱翳、昏闇之意。
整理者隸定為“”之字原作“”,陳劍先生指出右部所从為“色”,當隸作“”。程少軒進一步讀為“火”,並將“卜”字屬下讀,認為“卜火龜”即用火龜占卜之意,“火龜”之名見《爾雅‧釋魚》[13]。按,此字當從陳說隸定作“”,此字从火从色會意,疑即“赭”字異體。楚簡“赭”字或作“”(包山簡261)、“”(信陽簡2.15),从色,者聲,與“”皆从色表意。“赭”字本義為赤土,引伸有“使成赤褐色”之意,如《史記‧秦始皇本紀》;“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樹,赭其山。”簡文是說遇到“沌背混膺”的兆象(兆名為“蔽”),又使龜版的兆色呈現赤赭(疑灼龜時火力過強所致),這是有咎的預兆。《卜書》簡6云“毋白毋赤”,“赤”亦指此類兆色。
三、簡3“曰兆少,是謂”
簡文“兆少”,从李零先生讀為“兆小陷”,指兆紋較淺。“”字原作“”,李先生謂:“上从,下从末,疑讀‘滅’或‘蔑’。”[14]高佑仁先生指出:此字上部所从見郭店《成之聞之》簡22“”,上博《曹沫之陳》簡52“”[15]。鵬按,禤健聰曾據李零先生說將“”釋為“旄”,並將《成之聞之》及《曹沬之陳》的“”、“”皆讀為“冒”[16],其說可從。簡文“”从旄,末聲,疑讀為“昧”,即昏暗不明之意,此指兆象而言。簡7“三末食墨且祙(昧)[17]”,“昧”亦指兆象不明晰。
四、“三族”、“三末”及相關占辭
《卜書》“三族”、“三末”二詞見於簡5、簡7至10,李零先生認為“三族”是指“周人的三族”,“三末”指“三族的支裔”[18]。但簡7的占辭說“三族之敚(脫)”、“三末食墨且昧”,似指卜兆而言,“三族”、“三末”疑為占卜術語。程少軒先生引《卜法詳考》“三起”、“三伏”、“三合”之說,謂“三”指兆首、兆足、兆枝所代表的三條兆紋,“三末”指三條卜兆裂紋的末端,“三族”指三條卜紋的匯聚處(“族”當讀為“簇”)[19]。鵬按,簡7的占辭說“三族之敚(脫)”、“三末食墨且昧”,似指卜兆而言,“三族”、“三末”疑當从後說視為占卜術語。茲將簡文所稱“三族”、“三末””圖示如下:
簡5說“凡三族(簇)有此,三末唯吉,如白如黃,貞邦……”。“此”,程少軒讀為“疵”[20],當指三簇部位的裂紋有瑕疵(不成“卜”形)。“三末唯吉”之“唯”即“僅僅”、“唯獨”之意;“吉”,指三末裂紋吉善。“如白如黃”,疑指整體卜兆或白或黃。“貞邦”即卜問國事,以下簡文殘缺,所記為此種兆象所代表的結果。這條簡文是說:凡是三簇有瑕疵,只有三末吉善,兆色或白或黃,卜問國事者,將得到某某結果。
簡6云“貞卜邦,兆唯起句(鉤),毋白毋赤,毋卒以易,貞邦無咎,殹(抑)將有役。”這條占辭也是卜問國事。“兆唯起鉤”之“唯”即“雖然”、“即使”之意。“起鉤”,李零先生認為是“兆紋出現彎曲”。“毋卒以易”當校讀為“如萃以逖”。萃者,聚也,指三簇處兆紋匯聚。以者,而也。“易”讀為“逖”,上古音“易”為余母錫部,“逖”為透母錫部,典籍中“逖”字往往寫作“逷”,如《詩‧大雅‧抑》“用逷蠻方”、《左傳》襄公十四年“豈敢離逷”。簡文“逖”訓為遠離,即前引《左傳》“離逖”之意。“萃而逖”蓋指兆枝穿過兆幹,遠出三簇之外。簡文“毋”疑本作“女”,二字形近,又涉上句“毋白毋赤”而訛。“女”讀為“如”。“殹將有役”之“殹”,李零先生讀為“繄”(語詞,訓為是或惟),此從陳劍說讀為“抑”[21],在簡文中作為轉折連詞,即“不過”、“可是”之意。“役”,指行役、戎役。“役”乃遠行之事,與兆象“萃而逖”之“逖”應。這條簡文是說:卜問國事,兆紋雖然彎曲不直,但兆色沒有出現白色或赤色(即簡7所謂“亦無它色”),如果兆枝突出於兆幹(形成“萃而逖”的型態),貞問國事雖然沒有災禍,不過將有行役之事。
簡7云“三族之敚”,李零先生讀“敚”為“奪”,訓為衰落 [22]。按,“三族”為占卜術語,“敚”讀為“脫”,“三族之脫”謂卜兆的三條紋路不連屬,未能匯聚為一點,“脫”與上文“卒(萃)”相對。下文簡9云“如三末雖吉,三族是”,“”亦讀為“萃”。
簡8謂“三族句旨而惕”,整理者讀為“三族句(苟)旨(慄)而惕”,訓“慄”、“惕”為憂懼 [23]。程少軒先生斷讀為“三族句(鉤),旨(窒)而惕”,謂“鉤”即前文簡6“兆唯起鉤”之鉤[24]。鵬按,此句疑讀為“三簇句旨(指)而惕(逖)”。“句指”即彎曲之貌,《說苑‧君道》“北面拘指逡巡而退以求臣”,劉台拱《經傳小記》云:“案《淮南‧脩務訓》:‘弟子句指而受。’拘指即句指。”蔡偉先生指出:上博九《禹王天下》簡31描寫禹之勞苦,有“首ㄐ旨,身𩸍䱜”二句,當讀為“手句指,身鱗皵(音鵲,皮膚坼裂)”,文獻中“句指”或倒言為“䅩䅓”、“枳椇” 、“枳枸”、 “枳句”、 “枝拘”、“𨒅曲”,大抵皆“詰詘不得伸”之意 [25]。《卜書》謂三簇“句指而逖”,即兆紋聚集處彎曲,且兆枝穿過兆幹。
五、簡8至簡9“有吝於外”、“有吝於內”
簡8至簡9載囦(淵)公之占辭 [26]:“若卜貞邦,三族句指而逖,三末唯(雖)敗,亡大咎,有吝於外;如三末唯(雖)吉,三族是萃,有吝於內。”李零先生認為:“外指王畿外,是三末所居;內指王畿內,是三族所居。”[27]鵬按,《史記‧龜策列傳》文末舉出龜卜占斷的一般性原則,有“外者,人也;內者,自我也。外者,女也;內者,男也。”之說,或可移為簡文之解。
附記:本文曾於2013年1月31日在台灣大學舉辦的第97次“新出戰國楚竹書研讀會”上宣讀,並得到周鳳五先生的指教,謹誌謝忱。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為2013年3月9日15:46)
[1]李先生在本篇竹書考釋的“說明”中指出:殘簡的位置主要“據簡文內容繫聯,並參考了簡背劃痕。”可惜上博未公布簡背圖版,無法進一步考索。
[2]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12月,頁291。
[3]參看拙著《殷代巫覡活動研究》,臺灣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3年1月,附錄一“先秦文獻所見巫祝、占卜資料彙編”。
[4]《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九)》,頁294。
[5]龔煌城:《從漢藏語的比較看上古漢語若干聲母的擬測》,《漢藏語研究論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9月,頁45。
[6]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四語疑卜書之辭,陽、兵、姜、商為韻,古音同在陽唐部。下文乃斷語。”
[7]蘇建州:《〈保訓〉字詞考釋二則》,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中心網站,2009年7月15日。
[8]見拙著《清華大學藏戰國竹書〈保訓〉校釋》,武漢大學簡帛網,2010年4月9日。
[9]《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九)》,頁294。
[10]見武漢大學簡帛網“簡帛論壇‧簡帛研讀”討論區“《卜書》初讀”欄位,2013年1月6日。文中自注:“困讀為混,又見於馬王堆帛書《老子》。”
[11]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2月,頁86。
[12]裘錫圭:《說清華簡〈程寤〉篇的“”》,《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4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12月,頁139-143。
[13]見武漢大學簡帛網“簡帛論壇‧簡帛研讀”討論區“《卜書》初讀”欄位,2013年1月6日。陳劍說亦轉引自此。文中並引裘錫圭先生《釋〈子羔〉篇“銫”字並論商得金德之說》謂:“上博三《子羔》有‘銫’,讀為‘金’,與五德轉移說之‘商得金德’有關。……周為火德,此言火龜,或與周人尚火有關。”
[14]《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九)》,頁295。
[15]高佑仁:《〈上博九〉初讀》,武漢大學簡帛網,2013年1月8日;又見“簡帛論壇‧簡帛研讀”討論區“《卜書》初讀”欄位,2013年1月5日。
[16]關於二字的討論參考高佑仁《〈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四)曹沫之陣〉研究》,台北,花木蘭出版社,2008年3月,上冊,頁260-266。
[17]按,此從李零先生釋。程少軒引魏宜輝說,謂此字中間所从乃“丰”,並改讀為“蒙”。此字墨跡稍殘,細審放大圖版,中間所从當即“末”字。
[18]《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九)》,頁297。
[19]程少軒:《小議上博九〈卜書〉的“三族”、“三末”》,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13年1月16日。
[20]見程氏前揭文。
[21]陳劍說引自程少軒《小議上博九〈卜書〉的“三族”、“三末”》注16。
[22]《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九)》,頁300。
[23]同前註,頁301。
[24]程少軒:《小議上博九〈卜書〉的“三族”、“三末”》
[25]蔡偉:《釋“𦣻丩旨身𩸍䱜”》,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13年1月16日。
[26]“囦公”之“囦”,整理者隸定作“”,此從程少軒先生釋。
[27]《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九)》,頁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