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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簡“起”字補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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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
新蔡簡甲三簡99云:
……犧馬。先之以一璧,而歸之。迻文君之祱……
,整理者釋為“辸”。[1]何琳儀先生將“辸”讀為“乃”,認為“辸”字見於《集韻》,訓“往”或“及”,即《說文》訓“驚聲”之“廼”的異文。“乃而”應讀“乃若”(原注:“而”、“若”相通,典籍習見),並引王引之“乃若,亦轉語詞也。《墨子·兼愛》篇曰,然而今天下之士君子曰然,乃若兼而善矣。《孟子·離婁》篇曰,乃若所憂則有之”為證。[2]宋華強先生則認為,“乃若”是一個表示轉接的連詞,新蔡簡中“乃而”所連接的分句“先之以一璧”與“歸之”是順承關係,因此不同意將“乃而”讀為“乃若”。進而指出:古漢語中表示順接關係的“乃”、“而”都很常見,而且經常互訓,“乃而”就是由表示順接關係的“乃”和“而”組成的複合連詞,仍然是表示順接,連接有順承關係的分句。“乃而”的用法似與“乃”無別,“乃而歸之”,即“乃歸之”。“乃而”似也可以替換為“因”,“乃而歸之”,即“因歸之”。用現代漢語的話,“乃而”可以譯為“於是”。並懷疑“乃而”二字可能是楚國方言詞,後來失傳了。[3]楊澤生先生將“辸”讀為“迎”,指迎牲。[4]
此字又見於上博四《柬大王泊旱》:
……將為客告。”大宰而謂之:“君皆楚邦之將軍,作色而言於廷,王事何17
,整理者濮茅左先生釋為“”,讀為“起”。[5]陳斯鵬先生云:“察其字形實是一從辶從乃之字,其義待考。當然,也可能是‘起’字的訛寫。”[6]何有祖先生亦釋為“辸”,認為此字見於《集韻·增韻》:“辸,及也。”《廣韻·增韻》:“辸,往也。”但由於“太宰辸而謂之”上文缺失,因此文意待考。[7]周鳳五先生將“辸” 讀為“仍”,引《說文》“仍,因也”和《廣雅·釋詁》“仍,重也”為證,“仍而謂之”,謂“照樣重述一遍”。[8]楊澤生先生將“辸”讀為“迎”。[9]
此字又見於上博七《鄭子家喪》甲本:
王許之,師未還,晉人涉,將救鄭,王將還。大夫皆進曰:“君王之起此師,以子家之故,今晉6人將救子家,君王必進師以之。”王焉還軍以之,與之戰於兩棠,大敗晉師焉。7
、,整理者陳佩芬先生皆釋為“”,讀為“起”。[10]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改釋為“辸”,認為“辸”應表示“迎擊”一類意思,疑讀為“應”或“膺”。[11]網友“月有暈”認為,將“辸”讀為“應”或“膺”,從文義上看非常恰切,但“辸”與“應”或“膺”聲紐遠隔,故主張“辸”讀為“”,史牆盤“廣楚荊”,裘錫圭先生將“”讀為“笞”,此“辸”所從之“乃”與“”所從之“能”古音相同,故“辸”亦可讀為“笞”,表示“打擊”之義。[12]單育辰先生則同意將“辸”讀為“應”。[13]孟蓬生先生列舉了許多日紐、影紐相通的例證,證明“辸”、“應”二字的聲紐關係十分密切,因而贊成將“辸”讀為“應”,但不主張讀為“膺”。[14]何有祖先生釋為“辸”,訓為及。[15]業師陳偉先生亦釋作“辸”,而主張讀為“仍”,疑是往就、趨赴的意思。[16]楊澤生先生認為下文“與之戰於兩棠,大敗晉師焉”才是切實的打擊,而之前的“辸”應讀為“迎”,表示迎敵,並引《越絕書》“吳王聞之,去晉從越,越王迎之,戰於五湖”為證。[17]
今按:“乃而”一詞,典籍未見用例,將其視為由“乃”和“而”組成的複合連詞,表示順接,用法與“乃”無別,推測的成分似乎過多。若將其視為楚國的方言,恐怕還需驗證。而將“辸而”讀為“仍而”,“仍而謂之”指“照樣重複一遍”,頗覺牽強。或將“辸”讀為“笞”、“應”等字,前後文意並不順暢,正如楊澤生先生所指出的,下文“與之戰於兩棠,大敗晉師焉”才是打擊,那麼將“辸”讀為“笞”、“應”等字顯然無法成立。但將“辸”讀為“迎”,雖然讀音可以找到相通的旁證,但並不表示二字就能夠通假,尤其是將新蔡簡和《柬大王泊旱》中的“辸而”讀為“迎而”,指迎牲或迎接,或有推測的成分,或不符合具體的語境,恐皆難以成立。
筆者以為,“”、“”、“”、“”等字,似仍以釋為“”為妥。《鄭子家喪》乙本簡7與甲本簡7“”、“”對應的字分別作“”、“”,此二字應為“”字的訛變。《鄭子家喪》乙本簡3“乃師”之“”簡文作“”,乙本簡6“君王之此師”之“”簡文作“”,[18]與乙本簡7中的“”十分相似,顯然當為一字。乙本簡7中的另一個“”,是在“”、“”的基礎上,其右上所從之字尾部略微彎曲。由此可見,乙本簡7中的“”、“”二字,其右上所從實為“巳”,只不過在字形上與楚簡中常見的“乃”十分相似罷了,故二字均應遵從原整理者釋為“”。那麼,與乙本7號簡“”、“”對應的甲本簡7 “”、“”,雖然其右上所從之字尾部彎曲更甚,以至於和“乃”並無二致,但通過與乙本的對讀,可以確定二字也應釋為“”,其右上所從之“乃”亦為“巳”的訛變。
類似的情形又如“”字,楚簡中“”字常作如下之形:
(望山1號墓簡170) (包山簡71)
(包山簡96) (包山簡167)
(上博二《從政乙》簡3) (上博五《弟子問》簡10)
其右旁所從之“㔾”與《鄭子家喪》乙本簡7 “”、“”右上所從之“巳”十分相似,可資比較,而“”字又有一些特殊字形,例如:
(包山簡93) (同前) (包山簡94)
其右旁所從之“㔾”尾部發生彎曲,以至於和楚簡常見的“乃”字發生了混同,這為《鄭子家喪》乙本簡7 “”、“”向甲本簡7“”、“”的變化過渡提供了重要參考。
那麼,將“”、“”、“”、“”等字釋為“”,放入新蔡簡和上博簡中,是否可以使前後文意通暢無礙呢?答案應該是可以肯定的。
《說文》:“起,能立也。從走,巳聲。,古文起,從辵。”[19]“”從巳聲,在上博七《鄭子家喪》甲本簡7、乙本簡7中,“”均讀為“䇃”,“䇃”為“竢”字異體,《說文》:“竢,待也。從立,矣聲。䇃,或從巳。”[20]“君王必進師以䇃(竢)之”,謂楚國大夫建議楚王一定要進軍以待晉師。“王焉還軍以䇃(竢)之”,謂楚王聽從了大夫們的建議,於是還軍以待晉師。所謂“待師”,即做好戰前準備以等待敵國軍隊的到來。相關辭例如:
秦師伐晉,以報崇也,遂圍焦。夏,晉趙盾救焦,遂自陰地,及諸侯之師侵鄭,以報大棘之役。楚鬭椒救鄭,曰:“能欲諸侯而惡其難乎?”遂次於鄭,以待晉師。(《左傳》宣公二年)
夏,五月,晉韓厥、荀偃帥諸侯之師伐鄭,入其郛,敗其徒兵於洧上。於是東諸侯之師次於鄫,以待晉師。(《左傳》襄公元年)
許歷曰:“秦人不意趙師至此,其來氣盛,將軍必厚集其陣以待之。不然,必敗。”《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在上博四《柬大王泊旱》簡17和新蔡簡甲三簡99中,“”當讀為“已”,“已而”訓為不久、然後,表示順接,“用於複句的後一個分句,表示前一分句敘述的情況發生不久,便出現後一個分句敘述的情況”。[21]上博四《柬大王泊旱》“大宰已而謂之”,謂太宰不久告訴他。新蔡簡“先之以一璧,已而歸之”,謂在祭祀時要把玉璧放在其他祭品的前面,然後一起奉獻給神靈。[22]“已”、“而”連讀的辭例,典籍中十分常見,如《韓非子·外儲說右下》:“禹愛益,而任天下於益,已而以啟人為吏。”《呂氏春秋·當務》:“紂母之生微子啟與中衍也,尚為妾,已而為妻而生紂。”《戰國策·楚策》:“李園求事春申君為舍人,已而謁歸,故失期。”皆其辭例。
綜上,將“”、“”、“”、“”等字釋為“”,字形上可以解釋清楚,而將“”破讀為“䇃”,或讀為“已”,放入新蔡簡和上博簡中,也能使前後文義通暢無礙。若此說不誤,則楚簡中的“”字除了常見的從辵從己、從辵從巳的寫法外,又增添了一個從辵從乃的特殊字形。
附記:本文曾發表於劉玉堂先生主編、湖北省社會科學院組編的《楚學論叢》第6輯(湖北人民出版社2017年8月),今略加修訂,以求教於方家。
[1] 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新蔡葛陵楚墓》,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191頁。
[2] 何琳儀:《新蔡竹簡選釋》,《安徽大學學報》2004第3期,第6頁。
[3] 宋華強:《新蔡簡和<柬大王泊旱>的“乃而”》,簡帛網2006年9月24日。又《葛陵簡和上博簡<柬大王泊旱>的“乃而”》,《新蔡葛陵楚簡初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313—314頁。
[4] 楊澤生:《續說楚簡用作“迎”的“辸”字》,《華學》第12輯,中山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85頁。
[5]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10頁。
[6] 陳斯鵬:《〈柬大王泊旱〉編聯補議》注釋[12],簡帛研究網2005年3月10日。
[7] 何有祖:《上博楚竹書(四)劄記》,簡帛研究網2005年4月15日。
[8] 周鳳五:《上博四<柬大王泊旱>重探》,《簡帛》第1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26頁。
[9] 楊澤生:《續說楚簡用作“迎”的“辸”字》,第184頁。
[10] 馬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78頁。
[11]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上博七·鄭子家喪>校讀》,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08年12月31日。
[12] 見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上博七·鄭子家喪>校讀》文後評論,2009年1月4日。
[13] 見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上博七·鄭子家喪>校讀》文後評論,2009年1月4日。
[14] 孟蓬生:《“辸”讀為“應”補證》,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09年1月6日。又《“辸”讀為“應”續證》,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09年1月10日。
[15] 何有祖:《上博七<鄭子家喪>劄記》,簡帛網2008年12月31日。
[16] 陳偉:《<鄭子家喪>通釋》,簡帛網,2009年1月10日。收入《新出楚簡研讀》,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309頁。
[17] 楊澤生:《<上博七>補說》,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09年1月14日。又《<上博七>釋讀補說(四則)》,《中國文字學報》第3輯,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79頁。又楊澤生:《續說楚簡用作“迎”的“辸”字》,第184—185頁。
[18] “”、“”二字,整理者陳佩芬先生釋為“”,讀為“起”,從字形、辭例來看都是允當的,學者們對此也沒有異議。
[19] 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年,第36頁。
[20] 許慎:《說文解字》,第216頁。
[21]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古代漢語研究室編:《古代漢語虛詞詞典》,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711頁。
[22] “歸”表示“奉獻”的含義,參看宋華強:《新蔡簡和<柬大王泊旱>的“乃而”》,簡帛網2006年9月24日。又《葛陵簡和上博簡<柬大王泊旱>的“乃而”》,《新蔡葛陵楚簡初探》,第310—311頁。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18年4月21日08: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