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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荊州唐維寺M126卜筮祭禱簡釋文補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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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彰化師大國文系)
(首發)(一)
《簡帛》十九輯刊登有趙曉斌先生所撰寫的《荊州棗林鋪楚墓出土卜筮祭禱簡》一文,[1]其中唐維寺M126出土竹簡8枚,內容格式與之前的卜筮祭禱簡相似。趙曉斌先生所撰寫的釋文大多十分精準可信,本文針對幾處釋讀提出補正。
首先,依照筆者的理解,將簡1-2的釋文以通行字釋寫如下:
燕客莊賓問王於戚郢之歲,夏夷之月,壬戌之日,䜌失以為樂尹須嵍產貞筮,以其有肩、背、捭(臂)、扷、胸、脅疾,以悶心之故,尚毋為尤。恒貞吉,不為尤。有祟【01】見,以其故敚(說)之。以其有前禱,因其禽,而禱焉。一牂,地主、司命各一羖,[2]北方兆玉一環。至冬三月擇良日賽之。失占之,大吉,疾速瘥。
內容格式可以比對:
(1)以悶心,不內食,尚毋為大尤。占之:恒【貞吉】(《望山》1.9)
(2)尚毋為蚘(尤)。生占之(《新蔡》甲三143)
(3)恒貞吉,甲寅之日,病良瘥;有敚(祟),見琥。以其故敚之。璧琥,擇良月良日歸[3]之。(《包山》218)
(4)大司馬悼滑將楚邦之師徒以救郙之歲,刑夷之月,己卯之日,許吉以駁靈為左尹貞:既腹心疾,以上氣,不甘食,久不瘥,尚速瘥,毋有祟。占之:恆貞吉,病有篤。以其故敓之。禱大水,一犧馬;禱吾公子春、司馬子音、蔡公子家,各,饋之;禱社,一。思攻解日月與不。許吉占之曰:吉。(《包山》簡247-248)
(5)以其故敓(說)之。舉禱於宮地主,一羖;於親父蔡公子家,特、酒食,饋之;親母,肥冢,酒食;舉禱東陵連【202】囂,肥冢、酒食。石被裳之敓(說),禱於卲王,特牛,饋之;禱於文坪夜君、郚公子春、司馬子音、蔡公子家,各特豢,酒食;夫人【203】特,酒食。(包山202~203)
(6)舉禱大夫之私巫,舉禱行,白犬。禱王孫喿,塚﹦(冢豕)。(望山119)
看得出來,「前禱」一詞是首次出現。趙曉斌先生認為簡文文例可以對「禱」提出一個「新的觀點」,他說:
在夏夷月壬戌日,貞人䜌失以肯定的語氣說:「以其有前禱,因其今而禱焉,……至冬三月擇良日賽之,……大吉:疾速瘥。」然而到了遠月丙午日,「冬三月」都快結束了,產的疾病並未見好轉。貞人巫公又重述了一遍:「以其有前禱,因其今而禱焉,……苟使產速瘥。」「苟使」二字暴露了貞人已開始閃爍其詞。巫公所言的「前禱」是指䜌失在夏夷月壬戌日說的「禱」,䜌失所言「前禱」更在此日期之前。「前禱」就是上次禱告的意思。前輩學者已根據郭店簡指出「」可讀為「一」,葛陵簡中有「弌禱」,那麼「禱」就是「一禱」。「以其有前禱,因其今而禱」的意思就是按照上次禱的內容和形式,現在再來一遍。[4]
謹按:「禱」究竟如何理解?研究者說法眾多,蔡一峰先生有比較全面的歸納,請讀者可以參看。[5]趙先生所考釋的「因其今」的「今」,字形作:
簡2、簡3、簡4
趙氏隸定作「」,並注釋說:「讀為今。3號簡中同,4號簡中作吟。」[6]其實簡2、3的字形就是「禽」。可比對:
《容成氏》05 《容成氏》16 《望山》1.125
《望山》的文例作「(舉)禱北(別)宗[7]各一環[8],(舉)禱逨[9]一羖。社□亓古」,末字整理者隸定作「」,沒有說解。[10]陳斯鵬先生考釋《望山》1.52「」指出:「『』字原作,舊釋爲『胸』,非是。『禽』字西周金文作(不其簋),楚簡省作、(《周易10、28),『』爲『禽』增『肉』旁而成,當是禽獸之『禽』的專造字。字或省作『肣』,見《容成氏》16,或因聲符『今』繁化而作『』,見望山1-125,俱爲禽獸字。《說文》:『禽,走獸總名。』《周禮‧夏官‧大司馬》:『獻禽以祭社。』」[11]陳說可從。《包山》222「有祟見親王父、殤。以其故說之。舉禱,特牛,饋之。殤因其常牲。」其中「因」是李零先生所釋。[12]陳偉先生指出:「『因其常牲』就是因仍常規的犧牲,不作損益。」[13]文意非常順暢。《望山》的「古(故)禽」與《包山》的「常牲」意思相同。[14]《唐維寺》的「因其禽」亦即《包山》的「因其常牲」,那麼「以其有前禱,因其禽而禱焉」是說因為有之前祭禱方案,現在再因襲之前的禽牲而進行「禱」,也就是後面所說的「一牂,地主、司命各一羖,北方兆玉一環。」大抵相當於《包山》203「石被裳之敓(說),禱於卲王,特牛,饋之……」,比對《包山》簡199,「石被裳之說」正是「禱於卲王,特牛,饋之……。」這是移用其他貞卜者的「說辭」,一種擬議的祭禱方案。《包山》212、214也有「迻(移)應會之祱(說)」的說法。《包山》213「迻(移)古(故)(?)」、204「凡此?既盡迻(移)」,這些「(?)」,裘錫圭先生指出:「“?”字應讀為“蔽志”之“蔽”。“移故蔽”就是“移用為此前有關占卜所蔽之志”的意思。“凡此蔽既盡移”就是為此次占卜所蔽之志已都被移用的意思。我想卜筮祭禱簡中“以其故敚之”後面所說的禱於某鬼神用某牲等文,就是所蔽之志的記錄。」又說「《柬大王泊旱》記楚簡王因天旱及本身的疾病,想要祭楚邦的名山大川,謂釐尹高“尚䛑(蔽)而卜之。”所要“蔽”的,顯然是應祭哪些山川及如何祭祀的問題。」[15]也就是說「蔽志」的內容是擬議的祭禱方案(說),具體內容是「禱於某鬼神用某牲」,這種意見正合《唐維寺》所記載「以其有前禱,因其禽」。《唐維寺》簡7云:「曾臣產敢告北方:以其室之有疾之故,陳目筮之,有祟見,以其未可以禱,佩玉一環,將至秋三月,擇良日而賽之。」這裡的「」顯然也是蔽志之「蔽」,針對「所得的祟」擬定祭禱實施方案-「佩玉一環」。
趙曉斌先生說「巫公所言的『前禱』是指䜌失在夏夷月壬戌日說的『禱』」,那麼巫公所進行的「禱」,就是本來䜌失進行的「禱」,如同前述石被裳在簡199本就是「禱於卲王」,在簡203貞卜者也只是沿襲這個方案稱為「禱云云」,簡文的文例似乎對「禱」的讀法起不到關鍵性的證據。趙先生應該是將「禱」理解是襲用之前的祭禱,其實這種意見之前已有學者提出。陳偉武先生認為「『禱』是因仍而祭禱之義。『禱』應在『禱』之後,『賽禱』之前無疑。」[16]顏世鉉先生同意這個意見,認為「禱」即「一禱」,「一」是「因循」之意,「一禱」是因襲第一次祭禱而進行的祭禱,很可能是在「與禱」的基礎上所舉行的第二次祭禱稱為「一禱」。[17]案:由上面所舉(5)、(6)的文例來看,確實有先「舉禱」而後「禱」的現象,但是彼此之間的內容並沒有襲用,祭禱的對象、用牲也不同,恐怕無法得出所謂襲用的意思。而且「一」是「齊一」的意思,跟「因循」似乎也無關。晏昌貴先生指出「禱」與「舉禱」性質相近,而與「賽禱」不同,前者重在「祈」,後者重在「報」。[18]此外,還有一點是「賽禱」多為「擇良日」進行,如《新蔡》甲三4+零219:「睪(擇)日於是(幾)(賽)禱司命、司彔(祿)備(佩)玉(兆)。睪(擇)日於□」、甲三303:「之祱(祟)。斁(擇)日於(八月)之(中)賽禱。」「禱」與「舉禱」則少見這種現象,但「禱」與「舉禱」二者究竟有何不同,目前還無法論定。
(二)
本節討論「胸、脅」、「扷」的釋讀。簡1「胸」字字形作,趙曉斌先生分析為從「弄」聲,疑讀為「胸」。
謹按:此字在簡3作,右旁「」也見於古璽,如(《璽彙》3144)、(《璽彙》3145)、(《璽彙》2870-2874),研究者或釋為「弄」,[19]可商。清華簡《繫年》「晉敬公立十又一年,(趙)(桓)子會[諸]侯之夫(大夫),以與戉(越)命(令)尹宋(盟)于【111】」,「」作,整理者注釋云:,地名,包山一三○號簡有人名「勝」。又疑「述」屬上讀,「述」讀為「鞏遂」。《禮記.王制》鄭玄注:「遠郊之外曰遂。」[20]筆者按語指出:
「」字作。《包山》130作,「工」旁為鉤廓寫法。至於《包山》221(亦見222、223),整理者隸定作「」,張守中《包山楚簡文字編》頁105、《戰國文字編》頁432从之。李守奎先生《楚文字編》頁404則隸定作「」。今比對《繫年》的,可知應从張新俊先生釋為「」,可以讀作「龔」,用作姓氏。(《上博楚簡文字研究》2005,頁66-67)亦可參見蕭毅先生《楚簡文字研究》頁39。李守奎《包山楚墓文字全編》頁275已改從讀為「龔」之說。[21]
後又看到陳絜先生將《繫年》的「」讀為齊長城以南的魯國屬邑「紅」地。[22]此說可從,可見「」當分析為從「工」聲,而「廾」與「工」同是見紐東部,「」當是雙聲字。值得注意的是,《古文四聲韻》4.3引《義雲章》「弄」寫作,與「」同形,這或許是研究者將「」釋為「弄」的原因。但一方面《古文四聲韻》的「弄」上面可能是「玉」的省訛,二方面二者聲紐有見來的不同,是否為複聲母的關係,研究者尚有不同的意見。[23]總之,從上面的資料來看,「」分析為「工」聲顯然比釋為「弄」更為合理。從《唐維寺》簡1、3「胸」字的釋讀也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我們先看「胸」下一字字形作,當釋為「」,趙先生讀為「肋」,不確。此字當讀為「脅」,《望山》1.37「(胸)臘(脅)疾」、《楚居》03「渭(潰)自(脅)出」可以為證。古書常見「胸脅」連言,如上述《望山》1.37、《放馬灘‧日書乙‧黃鐘》233壹「旦至日中投中南呂,雞殹,赤色,小頭,圜目而□,善病【匈】(胸)、脅。」[24]《管子‧禁藏》:「禁藏於胸脅之內,而禍避於萬里之外」、《呂氏春秋‧觀表》:「古之善相馬者:……投伐褐相胸脅」。醫書中更多「胸脅」合稱,如《黃帝內經‧經脈》:「是動則病手心熱,臂肘攣急,腋腫,甚則胸脅支滿,心中憺憺大動,面赤,目黃,喜笑不休。」《傷寒論‧辨太陽病脈證并治》:「傷寒五六日,中風,往來寒熱,胸脅苦滿,默默不欲飲食,心煩喜嘔。」因此「」讀為「胸」顯然是對的。「胸」是曉紐東部三等合口與「工」見紐東部三等合口聲韻關係密切。上博楚竹書《周易》本《隨》卦九四爻辭作「貞工;又孚才道已明,可咎。」整理者注云:「“工”,讀為“功”,或從馬王堆漢墓帛書《周易》、今本《周易》讀為“凶”。“凶”、“工”同韻,可通。」[25]廖名春先生解釋說:「隨從於人會有收穫,固守不動就會有凶險。」,並認為「凶,楚簡本作『工』。『工』讀為『功』不如讀為『凶』。」[26]在另文又說:「就是說隨從有收穫,一直貞正不二,就會進而有功。文從字順,顯然比“貞凶”好。」[27]帛書《周易》益卦「六三,益之,用工事」,張政烺先生注曰:「工,王弼本作凶。按《說卦》云巽爲工,益卦震下巽上,當以工字爲是,工凶音近致誤。」 這些都是「工」、「凶」異文的例證。《廣雅‧釋器》:「銃謂之銎。」王念孫《疏證》云:
《說文》:“銎,斤斧穿也。”《豳風·七月》傳云:“斨,方銎也。”《破斧》傳云:“隋銎曰斧。”銎之言空也,其中空也。斤斧穿謂之銎,猶車穿謂之釭。釭、銎聲相近,說見上文“鐹、錕,釭也”下。《方言》“矛骹謂之銎”,郭注云:“矛刃下口。”則凡鐵之空中而受柄者,皆謂之銎矣。《六韜·軍用》篇:“方胸鋋矛千二百具。”胸,卽“銎”字也。[28]
「胸」通「銎」,「銎」從「?」聲,「?」從「工」聲,所以「」可讀為「胸」。「胸」與「弄」聲紐不近,這也可以反過來證明「」不能釋為「弄」。
最後,討論「」的形體。此字在「工」之上多了「」筆畫,這可以有兩種分析:一是由於書寫快速等原因,「二」形有時會寫成「」形,[29]如底下的「不」字:
(《包山》16)、(《包山》16)、(《包山》17)(《包山》36)
又如「可」:
(《從政甲》11)、(《民之父母》06)、(《性情論》08)、(《望山》1.11,苛)
《新蔡》甲三180「江」作、零552「攻」作,其上的「二」形再變為「」即是。另一可能是「」即「勹」字,[30]「」與「工」共用筆畫,則與《包山》68、78、163等字的右旁「」為一字,其實就是「匈」替換聲符的結果。《說文》:「匈,聲也。從勹凶聲。?,匈或從肉。」「凶」聲亦作「兇」聲,《望山》的「」與《說文》或體相同。東漢「匈奴歸漢君印」的「匈」(《文物》2003年9期95頁),其「勹」旁與楚文字相同。《馬王堆漢墓帛書‧養生方》144「:益力,敬除腹心(胸)中惡氣」,「」作()。《秦代印風》207頁收錄秦私印作,第二字也見於《漢印文字征補遺》七‧五所收錄的字。羅福頤先生將其隸定為「」,並錄其文例曰「奴」。田煒先生指出從文字的風格判斷,該印當為秦至西漢早期之物。上舉印文中的和很可能就是「」字,所從之和是「勹」旁的變體。在古文字中「勹」、「宀」二旁形體相近,時有相混之例。[31]其說可從。《里耶秦簡》8-458、9-177、9-1164 、9-2041等字,整理者及蔣偉男先生均依形隸寫作「」。[32]朱璟依先生改釋為「匈」,可從。[33]簡文文例作「元年餘甲三百卌九,匈廿一,札五石,鞮瞀卅九」(9-1164),亦可做「甲匈+數字」(8-458),不知是否指「胸甲」,待考。所以為方便隸定,其實也可釋寫為「」,《包山楚墓文字全編》指出此字從「」聲,作為姓氏讀為「龔」,[34],可從。
其次討論「捭、扷」的釋讀。趙先生將「捭」讀為「臂」是對的,一方面此字作從「手」旁,同時《素問·臟氣法時論》云:「心病者,胸中痛,脅支滿,脅下痛,膺背肩甲間痛,兩臂內痛;虛則胸腹大,脅下與腰相引而痛。」可見心病者,有「兩臂內痛」的現象,符合須嵍產「以悶心之故」的身體狀況。其次,「扷」字形作,釋字沒有問題。簡3是由「巫公」在「遠」時為須嵍產貞卜,所涉及的身體疾病與簡1大抵相同,惟「扷」的異文寫作「」,即「拒」。趙先生認為「扷」與「拒」兩者必有其一因形近而譌。[35]筆者同意這個意見,但在判斷何者為正譌時,卻頗感猶豫。一種考慮是將「扷」讀為「腰」,二者同為影紐宵部三等開口,而且存在通假例證,比如《馬王堆‧天下至道談》60「置(腰)心」,過去陳劍先生曾指出「夭」是「要」的指示字,中間一曲筆「」是指示符號,指示「腰」之所在。[36]加上上引《素問》提到「脅下與腰相引而痛」,且出土文獻描寫墓主人所患疾病部位,大部分多是具體且範圍比較大的,這些都是將「扷」讀為「腰」的優點。如此則「扷」是正字,「拒」是訛字。至於「腰」寫作「手」部,很大可能是受到「捭(臂)」的類化。退一步說,《上博九‧舉治王天下‧禹王天下》簡31:「首(手)丩(句)旨(指)」,[37]則是以「首」表「手」。上述《天下至道談》的「腰」也寫作「木」部,而秦漢文字「木」與「手(扌)」形體相近,常常訛混,也不能排除「」就是「扷」。
另一種考慮是簡文「肩、背、捭(臂)、扷、胸、脅」,其中「肩背」、「胸脅」由於位置相近,文獻常合稱,「胸脅」已如前述,「肩背」如《新蔡》乙四61「尨(繹)為君貞:以亓(其)(肩)伓(背)疾」,因此「捭(臂)、扷」應該也是位置相近的身體部位,則「扷」應該是與「手」相關的身體部位。《黃帝內經素問》卷22《至真要大論》:「民病胸中煩熱,嗌乾,右胠滿,皮膚痛,寒熱欬喘,唾血血泄,鼽衂?嘔,溺色變,甚則瘡瘍胕腫,肩背臂臑及缺盆中痛,心痛肺䐜,腹大滿膨膨而喘欬,病本於肺。」其中「肩背臂臑」與符合簡文文例相合,同時「臂臑」常常出現在文獻中,比如《睡虎地‧日甲》70背:「丑,牛也。盜者大鼻,長頸,大辟(臂)臑而僂,疵在目,臧(藏)牛廄中草木下。‧多〈名〉徐善䟊以未。」又北大秦簡《魯久次問數于陳起》04-147:「手、臂、肘、臑」[38]、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捕律》簡142:「大痍臂臑股胻,或誅斬,除。」但是「臑」與「拒」、「扷」聲韻都有距離,無法通假。幾經考慮,筆者認為當以「拒」為正字,「扷」為訛字。「拒」,群紐魚部三等開口,可讀為「胳」,見紐鐸部一等開口。《説文》:「胳,亦下也。」段注曰:「兩厷迫於身者謂之亦,亦下謂之胳,又謂之胠,身之迫於兩厷者也。」朱希祖記錄章太炎授課內容云:「亦下也。俗作腋。今猶稱胳膊。」錢玄同記錄云:「亦下也,古洛反,俗言胳勒子。」[39]文獻有「臂膊」合稱的說法,《備急千金要方‧卷七‧風毒脚氣‧論風毒狀第一》:「論風毒相貌。夫有脚未覺異,而頭項臂膊巳有所苦。」[40]《周書•耿豪傳》:「世言李穆、蔡祐,丞相臂膊;耿豪、王勇,丞相咽喉。」《漢語大詞典》解釋「臂膊」為「胳膊」,可見「臂胳」意思相近。或是讀為「胠」。徐鉉標「胠」為「去劫切」,但《廣韻》:「胠,腋下」標為「許魚切」。段玉裁注云:「按:胠,去魚切,五部。鉉從去劫一切,此因訓脅而讀同之也。」因此「胠」古音當是溪紐魚部三等開口。《説文》:「胠,亦下也。」段注曰:「胳謂迫於厷者,胠謂迫於臂者。」「胳」與「胠」都是「腋下」,都符合「兩臂內痛」的「臂內」位置。此說的缺點是楚簡所載身體病症不是這麼「精準」,且文獻中「胳」與「胠」的用法都有歧義,比如《張家山‧脈書》簡4:「(病)在腋下,為馬。」簡6:「(病)在心胠下,堅痛,為□□烝□。」簡文既有「腋下」,那麼與「心」並稱的「胠」當取《廣雅‧釋親》:「胠,脅也。」《素問、欬論》注:「亦脅也。」之意。《馬王堆‧陰陽十一脈灸經甲本‧陽明脈》:「其所產病:顏痛,鼻鼽,頷【頸痛,乳痛】,心與胠痛,12/46腹外腫,腸痛,膝跳,跗【上踝〈〉】,爲十病。13/47」相似內容也見於《陰陽十一脈灸經》乙本以及《張家山‧脈書》簡26,內容雖然互有參差,但都有「心與胠痛」的記載,這些「胠」也都是「脅」之意。「胳」則常見於《儀禮》,指牲畜的後脛骨,如《儀禮•鄉飲酒禮》:「介俎、脊、脅、胳、肺。」鄭玄注:「凡牲,前脛骨三:肩、臂、臑也;後脛骨二:膊、胳也。」因此衡量起來,當以前說讀為「腰」較為合適。
附記:本文寫作過程與鄔可晶先生多有討論,受益良多,謹致謝忱!
[1] 趙曉斌:〈荊州棗林鋪楚墓出土卜筮祭禱簡〉,《簡帛》十九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11月,頁21-28。
[2] 「羖」之改釋參見網友「松鼠」:〈棗林鋪楚簡釋文訂補〉,簡帛網「簡帛論壇」,2019年12月27日,http://www.bsm.org.cn/foru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12431。
[3] 李零先生以為「饋送之義」,見氏著《中國方術考》(北京:東方出版社,2000.4)頁274注1、晏昌貴先生以為或指「歸祭」,〈天星觀「卜筮祭禱」簡釋文輯校〉《楚地簡帛思想研究(二)》(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4)頁288。
[4] 趙曉斌:〈荊州棗林鋪楚墓出土卜筮祭禱簡〉,《簡帛》十九輯,頁28。
[5] 蔡一峰:《出土文獻與上古音若干問題探研》,(中山大學博士論文2018年,指導教師:陳偉武教授),頁135-137。
[6] 趙曉斌:〈荊州棗林鋪楚墓出土卜筮祭禱簡〉,《簡帛》十九輯,頁24注11。
[7] 宋華強:〈由楚簡「北子」「北宗」說到甲骨金文「丁宗」「啻宗」〉《簡帛》第四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10月)頁123-134。
[8] 附帶一提,據此文例可補《葛陵》零476「北宗各一□」,□可補「環」字,原簡左旁似還留有「玉」旁的筆畫。
[9] 又見於《望山》1.124作。陳斯鵬先生指出:「未詳所指,以其從『土』看,似應為一地祇名。」並引陳偉武先生意見說:「陳偉武師審閱本文初稿時批註:『可否讀里,指里神?』。」見陳斯鵬:《簡帛文獻與文學考論》(廣州:中山大學博士論文,2005年)頁39及注3。
[10] 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望山楚簡》(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6月),頁79。
[11] 陳斯鵬:《簡帛文獻與文學考論》(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7年12月),頁111、129注2。
[12] 李零:〈包山楚簡研究(占卜類)〉《中國典籍與文化論叢》第一輯(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9月)頁428。
[13] 陳偉:《包山楚簡初探》(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6年8月)頁178。
[14] 參見拙文:《〈葛陵楚簡〉甲三324「函」字考釋》,《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四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12月)。
[15] 裘錫圭:《說清華簡〈程寤〉篇的“”》,《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四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12),頁143-144。
[16] 陳偉武:《戰國楚簡考釋斠議》,《第三屆國際中國古文字學研討會論文集》,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中國語言及文學系1997年10月,頁652~657。
[17] 顏世鉉:《說楚簡從「能」諸字的讀法及其對古書的校讀》,何志華、馮勝利主編:《承繼與拓新——漢語語言文字學研究》,香港:商務印書館2014 年,頁412-417。
[18] 晏昌貴:《巫鬼與淫祀——楚簡所見方術宗教》,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 年,頁264。
[19] 參見湯志彪:《三晉文字編》(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年10月)第六冊,頁3005、3013、付梟:《古璽彙編》字釋綜覽(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2016年碩士學位論文,指導教師:施謝捷教授,2016年6月),頁378、411。
[20] 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貳)》(上海:中西書局,2011.12),頁188,注12。
[21] 蘇建洲、吳雯雯、賴怡璇合著,《清華二《繫年》集解》(台北:萬卷樓圖書有限公司,2013年12月),頁780-781。
[22] 陳絜:《清華簡〈繫年〉第二十章地名補正》,《清華簡〈繫年〉與古史》(上海:中西書局,2016 年12月),頁110-111。
[23] 李建強:《來母字及相關聲母字的上古音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9月),頁218-242。
[24] 釋文依照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釋文注釋修訂本》(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3月),第四冊,頁142。
[25]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頁160。
[26] 廖名春:《周易經傳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頁91。
[27] 廖名春:《楚簡《周易》校釋記(二)》,簡帛研究網,2004年4月23日,http://www.jianbo.org/ADMIN3/HTML/liaominchun03.htm。
[28] 〔清〕王念孫:《廣雅疏證》(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9),卷八上,頁253。
[29] 高智:《古文字「也」、「只」形義關係解析》,《古文字研究》28輯(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10月)頁524-525。
[30] 本文初稿持這樣的意見,後與鄔可晶先生討論時,鄔先生也是持這樣的看法。
[31] 田煒:《略論古璽文字研究的重要性》,《出土文獻與. 古文字研究》第三輯(上海: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2010年),頁332。
[32] 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頁154、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二卷,(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年),頁41、蔣偉男:《里耶秦簡(壹)文字編》,(北京:學苑出版社,2018年),頁356。
[33] 朱璟依:《里耶秦簡(貳)》文字編》,復旦網,2019.05.29,頁134。
[34] 李守奎、賈連翔、馬楠編著:《包山楚墓文字全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12),頁284。
[35] 趙曉斌:〈荊州棗林鋪楚墓出土卜筮祭禱簡〉,《簡帛》十九輯,頁24注14。
[36]陳劍:《甲骨學》課程授課內容,2009年下學期。引自謝明文:〈釋金文中的“鋈”字〉,復旦網,2013.05.13, 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2045 。
[37] 蔡偉:《釋“?丩旨身?䱜”》,復旦網,2013.01.16 ,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993。
[38] 韓巍:《北大藏秦簡〈魯久次問數于陳起〉初讀》,《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2期。
[39] 章太炎講授,朱希祖、錢玄同、周樹人記錄,陸宗達、章念馳顧問,王寧主持整理:《章太炎說文解字授課筆記》,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12月,頁178。
[40] (唐)孫思邈著:《備急千金要方》,台北:中國醫藥研究所,1990年6月,頁138-2。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20年1月14日1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