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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大簡《曹沫之陳》“復便戰之道”瑣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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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師範大學文學院)
(首發)在安大簡《曹沫之陳》篇中,第33枚簡至第36枚簡中記載了魯莊公向曹沫請教“(便)戰”是否有道及曹沫對答“復(便)戰之道”的事。該內容對應於上博簡《曹沫之陳》見於簡50至簡53。一般情況下,我們會認爲二者是同一篇文章的不同版本,內容與主旨應大體相當,兩版《曹沫之陳》的大部分內容也的確彼此一致。然而安大簡“復(便)戰之道”這一段內容,不論是字形的隸定還是簡文的釋讀與上博簡都有一些不同之處,安大簡“”字如何釋讀、“復戰之道”與上博簡“復盤戰之道”所說內容是否相同還需進一步分析。
在對讀過程中可以看到,安大簡中的“戰”第一次出現作(後兩次作、,字形基本一致),整理者將其讀爲“便戰”,因古代兵書中用“便”指地形便利,“便戰是指在地形便利的陣地作戰”[1]。與安大簡“戰”對應的文字,上博簡隸定爲“盤戰”,即“盤”(另兩個作、,字形基本一致)。單育辰《<曹沫之陳>文本集釋及相關問題研究》[2]中提到吳振武將“盤”釋爲“返”,“盤戰”即“返戰”;與該觀點接近的,王寧認爲安大簡中的“”讀般,訓爲“還”“返”[3],“還戰”即一次性沒有結束的戰爭,再折返作戰。董珊《<曹沫之陳>中的四種“復戰”之道》中分析上博簡“盤戰”的“盤”應讀爲“偏”,“偏戰”即對陣的野戰,該詞多次出現於《春秋公羊傳》,“復盤戰之道的主要內容是重新調度組織有效的作戰單位”[4]。從上述解讀的觀點中可以發現,安大簡“戰”與上博簡“盤戰”所表示的是否是相同的概念,還有待考察。
從字形角度看,兩類簡中的、二字是十分相似的,對安大簡中“復戰之道”的解釋,一方面需要看“”的字形分析與釋義,另一方面也要結合33至36枚簡的內容進行具體分析。根據安大簡整理者的意見,對簡33至簡36中曹沫所說“復戰之道”大致理解如下:
我方暫時打完一戰先住一宿,統領回到軍中告訴將士們修繕武器裝備,明天繼續作戰。同時,部隊里需要統計、估量傷亡情況,目的在於整飭隊伍。那些丟失裝備的士兵,命令他們不要加入整飭的軍陣中,而讓他們在明天的對戰中作前排兵。間諜來透露消息:敵方將帥等已經吃過飯,他們的各種運載車上都放好了武器裝備,他們將在早時出發作戰。收到這一消息我方命令臨時的後勤兵在早食的時候給戰士們發放武器,戰士們各自在車上裝好自己的作戰裝備。將要作戰搏鬥,我方不能懈怠,不能使士兵遲疑。我方多次進行卜筮,卜筮的結果都表示可以贏。再向神明祈禱我方的戰鼓威力超過敵方,使敵方失利。明天又要打仗,我方各方面的準備要勝過今天的狀態。
值得注意的是,《曹沫之陳》論及“戰”的內容,出現了相當於間諜的“人”及其話語,這是安大簡所載莊公與曹沫的23組問答中,曹沫所預設的爲數甚少的“君”以外的他人發言。且因兩版《曹沫之陳》中“人”話語的文字隸定不同,導致“人”所說的內容有差異,故而分析“戰”,有必要將兩版情報記載的不同內容結合起來。
安大簡“人”說:“亓(其)(將)(帥)既飤(食),(車)連(輦)皆載”;上博簡中“人”的話語是“亓(將)(帥)𦘔(盡)剔(傷),連皆栽”。前者表示敵方部隊領導層已經吃過飯,各類運載車也裝備妥當;後者表示敵方部隊領導都負傷了,雖然“連皆栽”也讀爲“車輦皆載”,但是根據其語境判斷,間諜所說的敵方狀況並不樂觀,此處的車輦運載的可能是敵方負傷的將帥或是武器等。兩版間諜的信息反映了我方可能面臨兩種不同實力的敵對方:安大簡中的敵方準備完善不可小覷,而上博簡中的敵方負傷嚴重實力不強。導致產生以上意義分歧的關鍵性詞語爲安大簡中的“既飤(食)”和上博簡中的“𦘔(盡)剔(傷)”。
從二者字形來看,安大簡中的“既飤(食)”作,上博簡中的“𦘔剔(傷)”作,就楚簡字形而言,“既”與“盡”字形區別較大,且上博簡中“既”出現60多次,安大簡的字跡也很清楚,這難以說明兩個版本中“既”“盡”二字的不同是因爲寫錯字所致。包山簡第22枚中、郭店簡第12枚中都可見“傷”,與上博簡中的“剔(傷)”字形基本一致;上博簡中“飤”字出現約40多次,如簡28中的,皆與“剔”字形不同,故而也難以說明“飤”“傷”二字存在誤寫。從意義角度看,只有“既”“盡”二字意義存在聯繫,如《春秋·桓公三年》:“秋七月壬辰朔,日有食之,既。”楊伯峻注:“既,盡也。日全食也。” 從語音角度而言,“既”爲見母物韻入聲,“盡”爲從母真韻上聲,韻部爲旁對轉關係,聲類相隔;“飤”爲邪母職韻入聲,“剔”爲透母錫韻入聲,二字韻部旁轉,聲紐爲鄰紐。如果說“既飤”與“𦘔剔”存在通假關係,從語音條件上來說可以成立,可是根據前文所示這幾個字的使用情況已經相對成熟,臨時通假的可能性不大。
“既飤”與“𦘔剔”到底說的是一件事?還是二者各保持自身的意義?結合簡文來看,上博簡“𦘔(盡)剔(傷)”表示間諜向我方報告敵軍將帥都負傷了,但是一般情況下,作戰過程中對方將帥如果負傷,使他們受傷的必然是我方戰士,我方軍隊不可能無人察覺;對方受傷的是將帥領導層,這必然會在敵方軍隊中引起較大的注目,我方部隊也不可能毫無察覺,反而需要探子來報告這一消息。探子所報的這一消息是否屬實?單育辰《<曹沫之陳>文本集釋及相關問題研究》分析間諜報告的這段話的內容是我方激勵士氣的一種手段[5],所謂的“人”只是我軍爲了鼓舞人心所虛造的人物,相關情報也是假的。從這一角度而言,探子所報“亓(將)(帥)𦘔(盡)剔(傷)”勉強可以成立,也能夠反映出“復盤戰”是我方具有有利條件的戰役。
安大簡“既飤(食)”表示我方探子報告對方軍隊的準備情況,對方將領已經吃過飯並且收拾好作戰裝備了。我方收到這一消息與後文我方“乃命白徒”的行爲在邏輯上更連貫順暢,也可見間諜的情報具有一定的真實性和可靠性。同時,如果一定要說“既飤”與“𦘔剔”存在通假關係,則“𦘔剔”通“既飤”更合邏輯。故而“復盤戰”中敵方的情況是將帥既食更合常理,而非將帥盡傷。同樣根據上述探子的消息,可以反映出“復戰”是知己知彼、有所準備的戰鬥。
上博簡“爲之毋(殆),毋思民矣(疑)”中對“”的釋讀,整理者認爲該字讀爲“殆”,表示狐疑猶豫[6]。單育辰從陳劍之說,取“怠”之意,這與安大簡“爲之毋(怠),毋囟(使)民(疑)”中的“”意義接近,只是前者表示收到敵軍將領受傷的假消息我方做好相應準備後將領不要懈怠,不要使士兵們起疑心。而安大簡中的內容表示收到敵軍準備相對完善的真消息,我方做好相應準備後不要懈怠。“爲之毋(怠)”針對的是我軍的將帥級別或說核心領導層,在上博簡中,既然敵軍情況不樂觀的消息是我方虛報的,那我方軍隊的核心領導層必然清楚真實情況,正常情況下,核心領導層又怎麼會真得表現出懈怠鬆弛的狀態呢?且在敵軍將領受傷、我軍作戰優勢明顯的情況下,表現出放鬆、自信的的狀態更合常理,也更不會讓士兵們起疑,而這與“毋(怠)”的表現則不同。相對而言,安大簡所載的“爲之毋(怠)”與其前後文的銜接更合邏輯與常理。
安大簡“及尓(爾)龜(筮),皆曰(勝)之。”與上博簡“(及)尓龜(策),皆曰(勝)之。”二句內容基本一致,說明我方戰勝的幾率較大。結合曹沫論述“復戰之道”整段話的內容,可以發現針對“復戰”這類戰役,我方雖然在第一場戰役中沒有展現出優勢,但是在戰後積極調整部隊作戰的陣列、吸收探子情報並採取應對措施、占卜得到我方取勝的吉信以及在各方面的準備都超越第一場戰役,這些都是能夠使“復戰”取勝的“道”。根據這些條件,可以看到我方在“復戰”中具備一定的有利因素,有較大的獲勝把握,這在側面反映了“復戰”的情況或特點。
前文中提到了一些學者對安大簡“復戰之道”中“”的不同釋讀,在對曹沫講述的具體的“復戰之道”進行分析後,能夠發現這類戰役我方具有一定優勢,或說是便利條件,故而對“”字的釋讀,筆者從安大簡整理者“便”字之說,只是此處的“便”更傾向於有利的、有利條件之意而非專指地形便利。另外,通過以上分析,可以將上博簡“復盤戰之道”和安大簡“復戰之道”視爲是一種表示我方具有有利條件而取勝的戰爭之道,但是關於戰爭的情報等內容方面,安大簡所述內容比上博簡更合常理與邏輯,應該更接近於事實上的“復戰之道”。
[1] 黃德寬,徐在國: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二,上海:中西書局,2022,第69頁。
[2] 單育辰:《曹沫之陳》文本集釋及相關問題研究,吉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第98頁。
[3] 王寧:安大簡《曹沫之陳》讀札,群玉冊府微信公眾號,2022年9月13日。
[4] 董珊:《曹沫之陳》中的四種“復戰”之道,簡帛網,2007-06-06,http://www.bsm.org.cn/?chujian/4791.html。
[5] 單育辰:《曹沫之陳》文本集釋及相關問題研究,吉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第102-103頁。
[6] 馬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第278頁。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23年5月3日2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