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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華簡《程寤》之“寤”新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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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師範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首發)清華簡《程寤》記太姒夢見小子發樹周梓于商庭之間化爲松柏棫柞,寤驚以告文王,文王不敢占卜,于是命祝、巫、宗祓除而得吉夢,文王及太子發幷拜,受商命于皇上帝。“寤驚”一語將太姒主觀的夢與客觀的現實聯繫起來,一虛一實,成爲了虛擬夢境與客觀現實之間的轉折。關于“寤”的含義,黃懷信、劉國忠等先生認爲是睡醒;張懷通、禚孝文等先生據《說文解字》:“寤,寐覺而有言”爲釋。[1]
何景成先生指出甲骨文“寤”作(《合集》137正),從夢從御,從吾聲,含義爲不順。卜辭中“有寤”位于“有咎”後面,是對“有咎”之情况的進一步說明,“有咎,有寤”與“有咎,非虞”“有咎,非憂”“有咎,非左”的用法相類。因此“寤”與“虞”“憂”“左”等詞含義相近,表示憂慮、不順等含義,“有寤”爲有不順之事。[2]何景成先生所言甚是。“寤”,從夢從御,“御”通“
”“禦”。“禦”,祭名,《說文解字》:“禦,祀也”有攘除灾禍的意思[3]。從甲骨文“寤”字的構成看,或許爲夢進行禦祭,即祓除夢裏面的不順,是“寤”所要表達的意思。
清華簡《程寤》載太姒因夢而起,因寤以驚。事實上僅僅以單純的夢境似不足以産生驚愕之感,學者以夢的含義爲文王受命伐商,小邦周要戰勝大邑商而受驚,頗感疑惑。其實太姒幷不知夢的含義,而告文王,夢含義的真正顯現是祝、巫、宗等受文王命祓除之後,爲吉夢,預示著文王受命,表現在文王告誡太子發之中:“發,女(汝)敬聽吉夢,朋棘弃梓松,梓松柏副,棫包柞,柞化爲雘。”[4]那麽太姒受驚的原因或許不是夢的內容。《逸周書·大開武》:“周公拜曰‘茲順天,天降寤于程,程降因于商。商今生葛,葛右有周。’”[5]是天降寤,而非天降夢。因此,筆者認爲太姒受驚的真正原因是“寤”,含義如何景成先生揭示甲骨文“寤”有不順之義。清華簡《程寤》中“寤”蘊含的不順的意思也預示著夢的不吉,因此需要舉行祓禳儀式除凶,再進行占夢,終得吉兆。
《逸周書》中與“寤”相關的還見于《寤儆》《史記》兩篇[6]:
《寤儆》:維四月朔,王告儆,召周公旦曰:“嗚呼,謀泄哉!今朕寤有商驚予,欲與無□則欲攻無庸,以王不足,戒乃不興,憂其深矣!”
周公曰:“天下不虞周,驚以寤王,王其敬命!奉若稽古,維王克明三德,維則戚和,遠人維庸。致王禱,赦有罪,懷庶有,茲封福。監戒善敗,護守勿失。無爲虎傅翼,將飛入邑,擇人而食。不驕不吝,時乃無敵。”
王拜曰:“允哉!余聞曰:‘維乃予謀,謀時用臧。不泄不竭,維天而已。’余維與汝,監舊之葆,咸祗曰:戒戒維宿!”[7]
《史記》:維正月王在成周。昧爽,召三公左史戎夫曰:“今夕朕寤,遂事驚予。”乃取遂事之要戒,俾戎夫主之,朔望以聞。[8]
《寤儆》《史記》記載王寤後因所寤之事而驚,其後采取積極措施以彌補寤之驚,使結果向好的方面發展。《寤儆》中周公所言“寤”實是一種具體的表現形式,即天使周不安降寤以驚醒王,表現出“寤”有不順的意思,與甲骨文同。《寤儆》有商驚武王使謀略泄露以及《史記》穆王晚上的遂事皆發生于寤之前,《史記》記載時間在夜晚,是王在寤之前應是睡眠的狀態,因此“寤”爲睡醒與文義相合,“有商”與“遂事”皆夢中之事。因夢而寤,因寤而驚,驚而用事,以爲得吉,這一過程與清華簡《程寤》記太姒夢,寤、驚,告王,命巫除凶、祭祀神靈,占卜得吉,誡太子發相合,特別是與《寤儆》相比[9]。
“寤”的該種現象在甲骨卜辭中也有反映,如:
1. 庚戌……又(有)寤……于文武……用黃牛。(《殷墟甲骨輯佚》957)
2.乙亥……,貞:王……寤又(有)[](憂),茲隹(唯)祖辛……唯。(《合集》27253)
3.……卜(外)有[求(咎)],非左。王祼……(《合集》15836) [10]
卜辭所記“寤”之後“于文武……用黃牛”“唯祖辛”以及與“寤”有相同含義的“左”之後的“王祼”,或許正如清華簡《程寤》《逸周書·寤儆》《史記》所載目的是除去不順,以求得吉或保佑。
“寤”還見于春秋時期:
隱元年《傳》:初,鄭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莊公及公叔段。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愛公叔段,欲立之。[11]
“寤生”學者研究衆多,如寐寤而生說、生而未能開目說、逆産說、生而窒息說、五月五日生說,未有定論。[12]從《左傳》的記載看,莊公是武姜由寤而生,因此武姜受驚,遂惡莊公。事實上,武姜惡的原因不是指生産之時的場景,或許應是“寤”所蘊含不順的意思深深影響著時人,認爲莊公在武姜“寤”時出生是不祥的預兆,因而惡之。
綜上,“寤”爲睡醒,蘊含著不順的意思。先秦時期“寤”的整個過程應包含:夢——寤——驚——采取積極措施以求向好的方向發展。其中的過程或有省略,如卜辭中不見夢、驚,《左傳》中不見夢、采取積極措施等,但順序之先後是不變的。後世史官在整理成“書”時,依據這些檔案文書進行合理編排,因主要記載“寤”之事,取名曰“某寤”,進而形成了我們今天所見的“寤”體。
附記:本文爲碩士論文《清華簡〈程寤〉集釋與研究》中的部分,據原文有删改。
[1] 黃懷信:《清華簡〈程寤〉解讀》,《魯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劉國忠:《走進清華簡》,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127頁;張懷通:《今本〈逸周書〉篇題中的“寤”》,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fdgwz.org.cn,2012年7月17日;禚孝文:《清華簡〈程寤〉集釋》,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fdgwz.org.cn,2011年9月17日。
[2] 何景成:《試釋甲骨文字“寤”》,《文史》,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1輯。
[3] 楊樹達:《釋禦》,《積微居甲文說》(合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7-18頁。
[4] 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上海:中西書局,2010年,第136頁。
[5] 朱右曾:《逸周書集訓校釋》,長沙:商務印書館,1940年,第38頁。
[6] 除《程寤》《寤儆》《史記》外,還有《和寤》《武寤》,兩者篇中均無“寤”字,或是脫文,因此沒有列舉。張懷通先生據其內容指出“篇題中的‘寤’是夜晚的意思。”可備一說。(張懷通:《今本〈逸周書〉篇題中的“寤”》,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fdgwz.org.cn,2012年7月17日)
[7] 朱右曾:《逸周書集訓校釋》,長沙:商務印書館,1940年,第44-45頁。
[8] 朱右曾:《逸周書集訓校釋》,長沙:商務印書館,1940年,第128頁。
[9] 筆者按:以清華簡《程寤》爲代表的寤體,與《寤儆》爲代表的儆體,是兩種文體。《程寤》記載太姒所寤之事——文王受命,發生地點在程地;《寤儆》記載武王所儆之事,事出之因是寤。但《逸周書》中的儆體,如《文儆》《武儆》《寤儆》,與《程寤》一樣都是因夢而起之事,唯有側重點不同。
[10] 以上三片卜辭皆引自何景成先生文章。見何景成:《試釋甲骨文字“寤”》,《文史》,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1輯。
[11](西晋)杜預注,(唐)孔穎達等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卷2隱公元年,(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清嘉慶刊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724頁。
[12] 見莊文龍:《〈左傳〉“莊公寤生”諸說平議》,《中國經學》第31輯,2022年。筆者按,學者多以後世文獻來證莊公“寤生”,少有早期的文獻佐證之,于後世的文獻中幷不能排除後人所謂的“寤生”是對莊公“寤生”後爲王的比附。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24年5月24日14: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