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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孟子鼎小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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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大學文學院)(首發)2012年春節前夕,山東省沂水縣泉莊鎮天上王城景區在修建蓄水池時,挖掘出一批青銅器,其中的鼎、盂鑄有銘文。最近,任相宏、邱波兩位先生發表了《山東沂水天上王城出土羋孟子鼎、君季盂銘文考略》(爲行文方便,以下簡稱《考略》)一文,對鼎、盂銘文作了介紹和考釋[1]。我們拜讀之後,受益良多,但也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在此想提出來,請大家批評指正。
本文所要討論的,是所謂的羋孟子鼎。根據任、周兩位先生的介紹,鼎銘保存完好,銘文鑄於兩耳之間口沿下的腹內壁,5行,27字(其中重文2字)。在此先按照我們的理解把鼎銘錄寫於下,然後再加以討論。
華孟子乍(作)中
叚氏婦中子
媵寶鼎,其眉
壽萬年無疆,
子二孫二保用享。
鼎銘首字關係到作器者是誰的問題,有必要加以討論。該字原篆如下
《考略》一文把該字釋作“羋”,並且解釋說:
,即“羋”字。羋,楚國之姓,《史記·楚世家》:“陸終生子六人,六曰季連。羋姓,楚其後也。”《史記·秦本紀》:“昭襄王母楚人,姓羋氏,號宣太后。”……羋孟子,人名,即作器者,應是楚國公室的長女,或許是楚成王之女江羋。
我們認爲並非“羋”字。《說文》:“羋,羊鳴也。从羊,象聲氣上出,與牟同意。”但是,在目前所知道的眾多的春秋青銅器中,凡是表示楚國姓氏“芈”的字,均寫作“”(或从日),没有例外。何況,從目前的古文字研究成果來看,先秦古文字中也尚未發現確定無疑的“羋”字[2]。所以,從字形上說,《考略》把鼎銘首字釋作“羋”,是不可信的。
其實,在記者們對沂水紀王崮春秋古墓發掘的跟蹤報導中可知,早在2012年的4月份,王恩田先生已經把該鼎命名爲華孟子鼎,對鼎銘進行了釋讀[3]。但是王先生的意見並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考略》稱之爲“羋孟子”正說明了這一點。
只要對照以往出土的金文,不難發現,與形體最爲接近的,正是“華”字。如《新金文編》收錄如下“華”字可資比較:
仲姞鬲 仲義父鼎 仲義父盨 華母壺
《新金文編》第787~788頁[4]
鼎銘首字,與仲義父鼎“華”字相同,可證王恩田先生的意見是完全正確的。據記者的相關報導,得知王先生曾經指出華孟子可能是屬於山東的貴族。我們認爲,鼎銘中的華孟子,正是見於文獻記載的春秋五霸之首的齊桓公的寵姬,也算得上是一個著名的歷史人物。《左傳·僖公十七年》說:
齊侯之夫人三:王姬、徐姬、蔡姬,皆無子。齊侯好內,多內寵。内嬖如夫人者六人:長衛姬,生武孟;少衛姬,生惠公;鄭姬,生孝公;葛赢,生昭公;密姬,生懿公;宋華子,生公子雍。
類似的記載也見於《史記·齊太公世家》:
初,齊桓公之夫人三:曰王姬、徐姬、蔡姬,皆無子。桓公好內,多內寵,如夫人者六人,長衛姬,生無詭;少衛姬,生惠公元;鄭姬,生孝公昭;葛赢,生昭公潘;密姬,生懿公商人;宋華子,生公子雍。
楊伯峻先生《春秋左傳注》說:“據成十五年傳,宋國華氏出自宋戴公,故爲子姓。宋,其國;華,其氏;子,其姓。”宋華子,《史記集解》引賈逵曰:“宋華氏之女,子姓。”
值得注意的是,在上海博物館收藏的戰國楚竹書《競建內之》第9~10號簡中,有如下一句話:
雍(擁)芋子以馳於倪廷。
上博簡的整理者將“芋”讀作“華”,“倪”讀作“郳”[5],都是非常正確的。但由於整理者把“芋”前之字誤釋作“進”等原因,致使簡文文意不明。趙平安先生認爲是从“雍”之字,讀作“擁”,並指出該句可與《說苑·尊賢》中齊桓公“與夫人同輿馳于邑中”相參看,從而使所有的疑問都渙然冰釋。趙先生在文中論述道:
簡文“華子”很可能就是《僖公十七年》和《齊太公世家》中的“宋華子”。宋華子爲“內嬖如夫人者六人”之一,排在六人之末,年齡當小。其子未能爭立王位,大概也是因爲年齡太小的緣故。宋華子得寵之時,當齊桓公晚年,年老的君主寵愛年輕的嬪妃,其實是老套的故事,發生與之同車,招搖過市的事情,也在情理之中。“”應讀爲“孟”,从明聲,明孟兩字聲韻相同,可以通假。(原注:高亨、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會典》,第321頁。)極可能是表示排行的孟的專字。“華子”就是“華孟子”,這類女子稱謂,由女子氏名加排行加姓組成,和金文“毛仲姬”(善夫旅伯鼎)、“虢孟姬”(齊侯匜)相似。(原注:李仲操:《西周金文中的婦女稱謂》,《古文字研究》第十八輯,中華書局,1992年,第402~403頁。)[6]
現在,由華孟子鼎的出土,證明趙先生上面的論斷是完全正確的。由此也可以證明,這件鼎的國別應該是屬於齊國的,而非《考略》所言的江國所鑄青銅器。這一點,從一些常見字的形體上,也可以得到印證。如本銘文中的“保”、“鑄”、“年”等字的寫法,顯然具有齊國文字特徵[7],而與楚國文字有別。
鼎銘第二行第二字,《考略》釋作“厥”,王恩田先生則釋作“氏”。春秋時期的青銅器銘文中,“氏”、“氒(厥)”形體非常接近,容易混同。一般說來,“氏”字豎筆上有一短橫,“氒(厥)”字則很少有這樣的寫法[8]。華孟子鼎銘文中的“”字,與魯大司徒厚氏元鋪中“氏”字的寫法相同,可證王恩田先生的意見是完全正確的。文中“中叚”與婦“中子”的關係,正如《考略》所言,“中叚爲中子之男,中子爲中叚之婦,兩人爲夫妻關係。中子,爲受器者。中,或通仲,爲孟仲叔季、伯仲叔季之仲,排行老二之意。”
“中叚氏婦中子”這種結構,尤爲值得注意。在以往所能見到的青銅器銘文中,與此格式完全相同的,可以舉出內公鬲,如:
內公作鑄京氏婦叔姬媵鬲。 集成1·0711
內公作鑄京仲氏婦叔姬媵鬲 集成1·0744
又有“某氏+受器者”這種結構,例如:
齊侯作皇氏孟姬寶盤。 集成16·10123
毛叔媵彪氏孟姬寶盤。 集成16·10145
齊侯作媵宿[9]孟姜膳敦 集成9·4645
齊侯作媵宿孟姜盥盤 集成16·10159
齊侯作媵宿孟姜盥盤 集成16·10283
白川靜據內公鬲“京氏婦叔姬”指出,齊侯盤銘文中的“”(即本上引“宿”)是孟姜所嫁之家[10],近是。現在看來,上例中的“皇氏孟姬”、“彪氏孟姬”、“宿孟姜”,似可看作是省去了“孟姬”、“孟姜”前的“婦”字,金文中“某某婦”與“莫某妻”相當[11],以上例子中的“皇氏”、“彪氏”,也應與華孟子鼎銘中的“中叚氏”相當,乃所嫁之女的配偶。
關於受器者中子,根據相關的報導,王恩田先生認爲華孟子爲她的二女兒,即該鼎是華孟子爲嫁給中叚氏作妻子的二女兒所鑄媵器。如果這一報導符合王先生本意,我們認爲恐怕是有問題的。前面說過,“中叚氏婦中子”與“京氏婦叔姬”、“皇氏孟姬”、“彪氏孟姬”等結構當,那麼“中子”之“子”,也應該是她的姓。如此以來,“中子”與“華孟子”屬於同一個姓,自然不可能是母女關係。我們認爲。華孟子排行老大,銘文中的“中子”,應該就是她的妹妹華仲子。所以,該鼎並非如《考略》所說乃楚成王之女江羋嫁女的媵器,也不是報導說的華孟子嫁女兒之器,而是華孟子爲自己妹妹仲子所作媵器。
下面簡單談談華孟子鼎的年代問題。
根據文獻記載,楚滅江在公元前623年,與華孟子鼎同出的器物中,有一件邛國青銅器君季盂,《考略》認爲:
君季盂的年代不會晚於這一年代,爲公元前623年前夕之器。作爲同一地點、同一單位出土的羋孟子鼎,其年代與之相去不會太遠,大致相同。
既然我們已經知道華孟子鼎的作器者就是見於《左傳》、《史記》的宋華子,《考略》的這種說法也是有問題的。雖然宋華子確切的生卒年月不可考,但是大致的年代還是可以推定的。據史書所載,齊桓公死於公元前643年,齊桓公死後,國內變亂,政權更迭如白雲蒼狗,齊國的春秋霸業開始急劇隕落[12]。華孟子處在宮廷內斗的漩渦中,朝不保夕,鑄鼎嫁妹的可能性已經微乎其微。若如此,鑄鼎的最佳時期,自然應該在齊桓公“擁華孟子以馳於倪廷”這樣集萬千寵愛在一身的時光。對華孟子而言,恐怕也是這個女人一生中最輝煌的歲月。所以我們推測,華孟子鼎的鑄造的年代,只能在公元前643年之前,而不大可能如《考略》所說的公元前623年前夕。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爲2012年9月17日)
[1]任相宏、邱波:《山東沂水天上王城出土羋孟子鼎、君季盂銘文考略》,《中國文物報》2012年8月17日第6版。
[2]《新甲骨文編》、《古文字類編》等收錄有甲骨文“羋”字,恐不足信。參看劉釗、洪颺、張新俊編著《新甲骨文編》,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39頁。高明、涂白奎編著:《古文字類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83頁。
[3]何金洧、张娜、范舜堯:《考古專家王恩田解讀銘文:墓主人爲華孟子女婿》,琅琊網,2012年4月23日。http://www.langya.cn/lyzt/zztfcgz/fcgz30/30xwbd/201204/t20120423_113274.html。
[4]董蓮池:《新金文編》,作家出版社,2011年。
[5]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圖版第26~27頁,釋文說明第175~176頁。
[6]趙平安:《上博藏竹書〈竞建内之〉第9至10號簡考辨》,原載《出土文獻研究》第八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後收入《新出簡帛與古文字古文獻研究》,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260~266頁。
[7]吳國昇:《春秋文字研究》,第114~116頁,安徽大學博士學位論文(指導教師:黃德寬),2005年。
[8]孫剛:《齊文字編》,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17~319頁。
[9]懷疑此字與甫人匜銘文中“徐王宿”的“宿”爲同一個字。關於“宿”字的考釋,可參看徐在國《甫人匜銘補釋》,張光裕、黃德寬主編《古文字學論稿》,安徽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92—194頁。
[10]白川靜著、高廣證譯:《齊侯盤》,《管子學刊》2003年第1期,第81頁。
[11]涂白奎:《邿國之姓考辨》,《史學月刊》2008年第7期,第23頁。
[12]李玉傑:《齊國史》,新華出版社,2007年,第184~19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