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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北大漢簡查考《蒼頡篇》流傳中的一處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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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留學生教育學院)
(首發)
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蒼頡篇》是目前為止發現的保存字數最多、分章情況最完整的《蒼頡篇》版本,對於我們認識這篇久已失傳的字書無疑有着重要的作用[1]。此篇的整理者朱鳳瀚先生在《北大漢簡〈蒼頡篇〉概述》一文中指出,此本《蒼頡篇》有一處異文非常值得重視。
囗兼天下,海內并厠。飭端修灋,變囗 阜陽漢簡《蒼頡篇》C002
漢兼天下,海內并厠,囗囗囗類,菹醢離異,戎翟給賨,但致貢 居延漢簡甲乙編《蒼頡篇》九·一C+B
漢兼天下,海內并厠,胡無噍類,菹醢離異,戎翟給賨,百越貢織,飭端修灋,變大制裁。男女蕃殖,六畜逐[2]字。北大簡《蒼頡篇》2469、2396
朱先生指出,對比三個出土本可知,北大本與居延本一樣,都比阜陽本在“海內并厠”后多出了“胡無噍類,菹醢離異,戎翟給賨,百越貢織”四句話,而水泉子七言本《蒼頡篇》亦相應地有“囗醢離異毋入刑”、“戎翟給賨賦斂囗”兩句[3]。
對於這種現象,朱先生認為,這四句話應是講秦始皇統一六國后,北逐匈奴、南略五嶺的業績,應出自秦人之手,阜陽本未存,可能是西漢初整理秦本時被刪掉(下簡稱“刪除說”),而北大漢簡和居延漢簡這兩個本子保存了這四句話,則更多地體現了秦本的面貌。朱文還引《顏氏家訓》卷下《書證篇》引《蒼頡篇》有“漢兼天下,海內并厠,豨黥韓覆,畔討殘滅”一文,謂后兩句顯然是西漢時期漢人根據漢高祖剿滅陳豨、韓信后所編的內容,可能是西漢時改造過的又一版本。并謂“由此亦可見北大簡與居延簡中‘漢兼天下,海內并厠’后的那四句話不大可能是西漢人編出來的”。本文則以為此論並非確證。
阜陽漢簡缺少的“胡無噍類”四句之後的“飭端修灋,變大制裁”學者一般認為具有明顯的秦本特徵,“端”是避諱秦始皇的名字“政”而改[4]。若說西漢初在整理秦本《蒼頡篇》時刪掉了歌頌秦始皇功績的“胡無噍類”四句話,又為何獨獨保留這兩句亦具有明顯秦代特徵的話呢?唯一可能的理由就是,漢初(阜陽漢簡的抄寫年代在漢文帝十五年以前,正處於西漢初年)經過多年戰亂,百廢待興,正是處於“休養生息”的階段,對匈奴及周邊民族並沒有那麼大的威懾力,故而刪掉這四句與時代特徵不符的話。但這仍然解釋不了為何保留“飭端修灋,變大制裁”,因為這兩句所反映的施政方針與漢初“與民休息”的政策也是存在一定差距的。
本文認為此處的異文現象還有一種可能的解釋,就是“胡無噍類,菹醢離異,戎翟給賨,百越貢織”這四句話並非秦本原有,其所歌頌的對象也不是秦始皇,而是漢武帝。西漢經過“休養生息”,到漢武帝時已經恢復了一定的國力。武帝在漢初幾位帝王積累的基礎上,“外事四夷,內興功利”,完成了輝煌的事業。除了人們所熟知的派張騫出使西域聯合各國、派衛青、霍去病遠征匈奴以外,武帝時期還多次出兵南方的閩越、東越、南越,收服西南夷各族等。總之,漢武帝時期與周邊少數民族的接觸,在深度和廣度上都要超過秦始皇時期。其對周邊民族的威懾力,也與漢初不可同日而語。“胡無噍類”這四句話很有可能反映的正是這一時代特徵,也很有可能是這一時期才被改編入《蒼頡篇》中的。這四句話沒有出現在抄寫于漢文帝十五年以前的阜陽漢簡中,而出現在抄寫年代“不晚于漢武帝後期”[5]的北大漢簡本《蒼頡篇》中的原因,就在于此。三者之中的居延漢簡《蒼頡篇》的這幾句話,書于一條三棱觚上,出土于察汗多可烽臺南的一處房屋遺址[6]。鑒於河西四郡是元狩二年霍去病北擊匈奴之後才設立的,修障塞、開屯田更在其後,其抄寫年代亦當在武帝以後。而水泉子漢簡《蒼頡篇》的年代亦不早於武帝時期[7],再加上其本身七言體的形式在四言體之後,可能為四個本子中年代最晚的。因為這兩個本子中出現這四句話,就更不足為怪了。
上文所談的居延漢簡《蒼頡篇》的這條三棱柧(9.1),其頂端記有“第五”兩字,學者一般認為其上所抄錄的就是此本《蒼頡篇》的第五章。而學者根據其一共三面,每面二十字,全章共六十字的結構,進一步認為此本就是漢初經過整理的“閭里書師本”。這里抄錄其文如下[8]:
表書插,顛重該,
已起臣僕,發傳約載,
趣遽觀望,行步駕服,
逋逃隱匿,往來囗囗,
漢兼天下,海內并厠,
囗囗囗類,菹醢離異,
戎翟給賨,但致貢囗,
囗囗囗囗。 (9.1A+C+B)
朱鳳瀚先生根據北大簡《蒼頡篇》的分章情況——“漢兼”章始于“漢兼天下”一句,從而認為居延漢簡本的“第五章”其實應分為兩章,“漢兼天下”以前八句話并不屬於“漢兼”章,而是處於另一與此章同韻部的章的末尾[9]。其實北大漢簡所反映的這種分章情況並不能用于推斷居延漢簡《蒼頡篇》的分章。正如學者所說的,居延漢簡本是“斷六十字為一章”的“閭里書師本”,而北大漢簡則未經過這種改編。“閭里書師”在對《蒼頡篇》進行改編時,很有可能根據“六十字一章”的原則,將原本屬於兩章的內容斷成了一章。這一點,從北大漢簡本恰恰能夠得到說明。根據整理者介紹,北大本《蒼頡篇》保存了9枚標明該章字數的章末簡,其中多者“百五十二”,少者“百四”(104),可見若依“六十字”的原則,勢必會將原本屬於不同章的內容劃分到同一章中去。居延漢簡《蒼頡篇》第五章的情況就是這樣,此章的六十個字就是由原本屬於“漢兼”前一章末尾的四十個字和“漢兼”章開頭的二十個字組成。
字書《蒼頡篇》最初由官方撰作,起着規範文字的作用。后來在流傳中由于時代、語言的變化而被人不斷地增益和修改。朱鳳瀚先生認為,至西漢時,“此書雖一直被視為當時小學識字所用書,但實際上所收似並非皆當時日常所用文字,其深度已遠超出小學識字書所需”,而具有了一種百科全書的性質,阜陽漢簡本和北大漢簡本俱出土于王侯級的墓葬中,充分顯示出此書代表着當時社會上層所應具有的知識結構[10]。“閭里書師”改編之前的《蒼頡篇》(阜陽本和北大本)很有可能正如其所說,是當時社會上層時習之物。但此書經過“閭里書師”改編之後,無疑大大增加了其“通俗化”的程度。不得不說,雖然自其產生以來,《蒼頡篇》就不斷地被人增益、修改和訓釋,並且面臨着諸多新作的挑戰(如司馬相如的《凡將篇》,黃門令史游的《急就篇》,將作大匠李長的《元尚篇》等)。但在《急就篇》盛行以前的很長時期,此書在童蒙識字和規範文字之書里一直都是處於主流地位的。居延漢簡《蒼頡篇》的發現,恰恰说明了“通俗化”后的“閭里書師本”流传范围的广泛。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爲2011年7月19日。)
[1]北京大學出土文獻研究所:《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概說》,《文物》2011年6期,49-56頁。朱鳳瀚:《北大漢簡〈蒼頡篇〉概述》,《文物》2011年6期,57-63頁。
[2]此字蔡偉認為是“遂”的誤字,參其文:《讀北大漢簡〈蒼頡篇〉札記》,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11年7月9日。
[3]作者按:水泉子漢簡《蒼頡篇》一般認為是在四言本的基礎上擴充而成的,參張存良:《水泉子漢簡七言本〈蒼頡篇〉蠡測》,《出土文獻研究第九輯》,中華書局2010年,60-75頁。故而此本顯然也比阜陽漢簡本多出了四句話的內容。
[4]詳參胡平生、韓自強:《〈蒼頡篇〉的初步研究》,《文物》1983年第2期。
[5]朱鳳瀚:《北大漢簡〈蒼頡篇〉概述》,《文物》2011年6期,59頁。
[6]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居延漢簡甲乙編(下冊)》,中華書局1980年,312頁。
[7]張存良:《水泉子漢簡七言本〈蒼頡篇〉蠡測》,《出土文獻研究第九輯》,中華書局2010年,60-75頁。
[8]釋文引自胡平生、韓自強:《〈蒼頡篇〉的初步研究》,《文物》1983年第2期。
[9]朱鳳瀚:《北大漢簡〈蒼頡篇〉概述》,《文物》2011年6期,58頁。
[10]朱鳳瀚:《北大漢簡〈蒼頡篇〉概述》,《文物》2011年6期,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