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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昌海昏侯墓出土瑟禁漆銘簡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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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大學歷史學院)(首發)
2015年11月5日,江西南昌海昏侯墓出土的大量珍貴文物圖片在各大網站和社交平台上發佈。出土器物中,有一件帶有漆銘的瑟禁引起筆者的注意,現對漆銘略作簡釋。[1]瑟禁上有朱漆所寫的銘文,具體見下圖:
南昌海昏侯墓出土漆瑟禁
為行文方便,先將漆銘釋讀如下:
第一,卅五弦,瑟禁長二尺八寸高七寸。
昌邑七年六月甲子,禮樂長臣乃始,令史臣福,瑟工臣成、臣定造。[2]
首先,“瑟禁”應當是此件漆器的自名,但不見於文獻,疑與青銅酒器中的“禁”功用類似。《儀禮·士冠禮》:“兩無瓦,有禁”,鄭玄注:“禁,承尊之器也。名之為禁者,因為酒戒也。”[3]傳世與考古發掘的禁可大致分為三類:方形、長方無足形、長方有足形。[4]2012年6月,陝西寶雞石鼓山西周墓葬出土两件西周青銅龍紋禁,均为長方形,無足,可以参考。[5]此件漆瑟禁為長方形,是否有足不知,但功用應是承放瑟。漢代瑟的彈奏方式曾有學者據樂俑復原,大致為演奏者席地而坐,將瑟橫陳膝前,雙臂平伸向前,掌心向下以指撥弦。[6]此外瑟也可放於膝上彈奏,明代以前不見瑟支架的形象。[7]因此,漢人演奏瑟是不需藉助承瑟之器的,“瑟禁”應與演奏過程無涉,而參考酒禁有勸人釋杯節制之意,筆者推測瑟禁亦帶有暫停演奏,節制聲色的意味,應該是較為合理的。另,出土楚簡中有“瑟”、“瑟”,[8]范常喜先生曾考釋“”和“”均讀作“梡”,并推測“瑟梡”即墊在瑟下面的瑟座,可以和曾侯乙墓中出土的“俎”視為類似之物,筆者讚同這一推論。[9]楚簡中“”字形作(望山M2·49),“”字形作(包山260)、(信陽2-03),與漆銘中差距較大,確為不同的字。
再查曾侯乙墓出土的“俎”,形制如下圖:
曾侯乙墓出土俎C.55
上為一面板,與出土瑟禁形制相似,而且在發現的十件“俎”中,有五件髹漆。報告還給出了兩件“俎”的數據,一件長40.3、寬13.4、高12厘米,另一件長42.3、寬14.3、高12.7厘米,而根據瑟禁漆銘“長二尺八寸高七寸”換算,該件瑟禁長約64.68、高約16.17厘米,與楚“俎”尺寸差距不大,功能上作相似物解釋是可信的。[10]由此,“瑟梡”、“俎”和“瑟禁”筆者推測均是瑟座,功用如前所述。對比出土古瑟的尺寸,瑟禁的長度比大部分瑟都小,馬王堆一號漢墓所出木瑟長116厘米,時代早於海昏侯墓,兩者的長度對比,與楚墓出土的瑟和瑟座的長度對比也是相近的。
明確了瑟禁與瑟的關係,再看漆銘句首的“第一,卅五弦”。“第一”,應是此件瑟禁的編號,用法常見於漢代漆器、銅器銘文,“卅五弦”,應是此件瑟禁對應的瑟的形制。雖然文獻與出土實物均不見卅五弦瑟的記載,而以廿五弦瑟為最多,[11]但反復查看漆銘照片,“第一”後一字據字形而釋確為“卅”無疑,故本文直錄為“卅”。至於“卅五弦”的瑟是否在形制上大有不同,則暫不可知,期待日後的考古發現。
“昌邑七年六月甲子”。墓葬的發掘工作正在進行之中,墓主身份尚不能十分確定,但據幾件帶有“昌邑”年號銘文的器物可以推斷,墓主極有可能是集漢廢帝、昌邑王、海昏侯三種身份于一身的劉賀。劉賀一生曾有兩段身為“昌邑王”的時期,第一段為后元元年(前88)到元平元年(前74),第二段為本始元年(前74)到元康三年(前63)四月,其間做了27天的皇帝,神爵三年(前59)卒。現有出土器物銘文上出現“昌邑七年”、“昌邑九年”、“昌邑十一年”三個時間,[12]應均為劉賀在第一個昌邑王時期的工官產品。因為劉賀在被霍光以上官皇太后名義廢歸故國之後,以“故昌邑王”見於史籍,[13]無另立年號之理,所以,此件“昌邑七年”瑟禁的製作年代就可以推斷為漢昭帝始元三年(前85),查陳垣《二十史朔閏表》,“六月甲子”即當年六月一日。
“禮樂長臣乃始”,“禮樂長”見於《續漢書·百官志》,本注曰“主樂人”,秩四百石。[14]漆銘中的“禮樂長”應是昌邑王國屬官,西漢時,制與朝官同。“禮樂長”見於銅器銘文:“敕廟牛燈四,禮樂長監治。”此“敕廟牛燈”銅燈為長沙國禮樂長監造之物,則王國禮樂長是具有監造銅器職能的。[15]“禮樂長”亦見於敦煌小方盤城出土漢簡,簡文曰:
張掖農都尉江君字君濤家在淮陽苦故淮陽耶遷為禮樂長徙禮樂長舉 (Ⅱ98DXT2:33)[16]
這枚簡是張掖郡內的一封舉書,江君濤被舉薦為禮樂長,可與漆銘參看。至於邊郡禮樂長職能為何,與王國禮樂長有何異同,可另作文討論。“乃始”是漢代常見人名,此處不再列舉文献例證。
“令史臣福”,令史是漢代縣級行政單位中普遍設置的官吏,且廣泛出現在出土簡牘中,其人員數量、選拔任用和基本職能多有學者論及,此不贅述。[17]
“瑟工臣成、臣定造”,瑟工之職可從漢哀帝即位后下詔罷樂府一事中了解。據《漢書·禮樂志》:“(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奏)……張瑟員八人,七人可罷。”[18]同列者尚有鐘工、磬工、簫工、竽工、琴工、柱工、繩弦工等,此皆樂府屬官,根據其他樂工的定名規則來看,張瑟一職應當就是漆銘中的“瑟工”。許繼起先生認為“張瑟”是調試、修理兼演奏樂器的樂工,從這件漆銘來看,瑟工參與到了瑟禁的製作過程中,那麼其作為修理樂器的技術人員也是很合理的,許說可信。[19]但“某造”之某應即是工匠名稱,而樂府樂工是否可以承擔製造樂器的任務值得考慮,所以“瑟工”也可能指的是司空屬下工師所領百工的一員,據《禮記·月令》:“是月也,命工師,令百工,審五庫之量,金、鐵、皮、革、筋、角、齒、羽、箭、乾、脂、膠、丹、漆,毋或不良。”[20]參照現有的漢代銅器、漆器工官題銘格式,禮樂長、令史、瑟工三者按照職位逐級下降,而不標明“主”或“省”的職能,是符合漢代工官題銘基本規律的,禮樂長執行的是監造之職,上引“敕廟牛燈”銘文可以印證這點,令史也行監督之職,而瑟工二人實際製造。從監造之官為禮樂長來看,這件瑟禁極有可能就是樂府產品,而“瑟工”筆者傾向於作“張瑟”解。[21]
(編者按:本文到達收稿信箱時間爲2015年11月25日11:37。)
[1]瑟禁圖片首見於@須菩提小朋友 的新浪微博,隨後又承熊長云兄分享,見到了清晰度稍高的圖片。文中所引圖片即為熊長云兄所分享,在此一併致謝。
[2]“瑟工”後一字因漆木稍損,初不易識,或以為“臣”或“阜”部首。今依照文意,可知“甲子”之後的銘文皆為監、造官吏署名,故釋讀為“臣”,字形亦合。
[3]《十三經註疏》整理委員會整理,李學勤主編:《十三經註疏·儀禮註疏》卷三《士冠禮》,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43頁。
[4]關於青銅器“禁”的分類與實物簡述,可參看馬承源主編:《中國青銅器》(修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257-258頁。
[5]劉軍社等:《陝西寶雞石鼓山西周墓葬發掘簡報》,《文物》,2013年第2期,第26-31頁。
[6]何介鈞、張維明編:《馬王堆漢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第155-156頁。
[7]晏波:《古瑟演奏形式考證》,《湖北科技學院學報》,2014年9月,第168-169頁。
[8]分別見於信陽楚簡2-03“三厀(漆)瑟”,見河南省文物研究所編:《信陽楚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圖版一一九;包山二號墓簡260“一瑟,有”,見湖北省荊沙鐵路考古隊編:《包山楚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年,圖版一一二;望山二號墓簡49“二瑟,一衣”,見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學中文系編:《望山楚簡》,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62頁。
[9]范長喜:《信陽楚簡“樂人之器”補釋四則》,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第62-66頁。
[10]曾侯乙墓出土“俎”相關信息參看湖北省博物館編:《曾侯乙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年。
[11]出土楚瑟、漢瑟實物,有19、21、23、24、25、26幾種弦數,參見李純一:《中國上古出土樂器綜論》,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年,第427頁。
[12]另兩個時間屬於兩件漆笥銘文,廣泛見於網絡。
[13]《漢書·宣帝紀》元康三年三月“其封故昌邑王贺为海昏侯”。見(漢)班固撰:《漢書》卷八《宣帝紀》,中华书局1962年,第257页。
[14](晉)司馬彪撰:《後漢書志》第二十八《百官志五》,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3629頁。[15]參看郭俊然:《漢官叢考—以實物資料為中心》,博士學位論文,華中師範大學2013年,第185頁。
[16]李岩雲:《1998年敦煌小方盤城出土的一批簡牘涉及的相關問題》,《敦煌學輯刊》,2009年第2期,第132-138頁。另,此枚漢簡經白軍鵬重新釋讀并標點作:“張掖農都尉江君字君濤,家在淮陽苦,故淮陽耶遷為禮樂長,徒禮樂長舉”,見氏著:《“敦煌漢簡”整理與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吉林大學2014年,第478頁。白軍鵬將“徙”釋為“徒”,似于文意不通,筆者從李釋。
[17]參看【日】森鹿三著,姜鎮慶譯:《關於令史弘的文書》,收入《簡牘研究譯叢》,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第22頁;廖伯源:《簡牘與制度—尹灣漢墓簡牘官文書考證》,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劉曉滿:《秦漢令史考》,《南都學壇》(人文社會科學學報)2011年7月。
[18](漢)班固撰:《漢書》卷二二《禮樂志》,中华书局1962年,第1073页。
[19]參看許繼起:《秦漢樂府制度研究》,博士学位论文,揚州大學2002年,138-139頁。
[20]《十三經註疏》整理委員會整理,李學勤主編:《十三經註疏·禮記正義》卷十五《月令》,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487頁。
[21]漆器題銘研究可參看洪石:《戰國秦漢漆器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關於漢代銅器題銘研究的最新成果,可參看辛德勇:《雒陽武庫鍾銘文辨偽》,收入《出土文獻》第七輯,上海:中西書局,2015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