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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銀雀山漢簡《占書》考釋零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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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成功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班)(首發)
《占書》收錄於《銀雀山漢墓竹簡(貳)》[1]「陰陽時令占候」一類,針對星象災異、星宿分野說明吉凶,性質與馬王堆帛書《天文氣象雜占》類似,可互相參照。
本文就「文字隸定」與「字詞考釋」二部份對《占書》作初步的討論,以便後續研究進行。
一、文字隸定
(一)无(無)故而服其初國之寂〈冠〉
原整理者認為:
寂,疑是「冠」之誤字。[2]
連劭名則以為:「寂、靜同義,《尚書?盤庚上》:『則惟汝眾,自作弗靖』。《國語?周語》下云:『自后稷之始基靖民』。」[3]劉嬌則依原整理者。[4]
按: 銀雀山漢簡之「叔」字作:
1205
1418
1421
1423
1818
本簡「寂」字則作:
所从「叔」不誤,寫法與簡1418、1421相同,僅右半「又」旁模糊。而銀雀山漢簡之「冠」字作:
1792
1803
1837
1840
由「寂」、「冠」二字之圖版,可清楚看出兩字之差別僅在左旁所从之不同,前者从「」,後者从「元」。而「」與「元」之差異又僅在下部,如簡1837之「冠」字,其「元」旁便與簡1418、1421「寂」字所从之「」相近。故簡文「寂」字,很有可能如原整理者所說,為「冠」字訛寫。而《占書》一篇,錯字甚多,,加之「寂」、「冠」二字形接近,使這種訛寫的可能性增加許多。
而《開元占經》卷一一四引《天鏡》云:「人君及民,無故違國制,服上古之服,是謂悖德,君臣有反政。」其意與簡文相近,差別在簡文為「初國」,《天鏡》則為「上古」。故原整理者所疑有理,可從。「初國」一詞,傳世文獻所無,疑為「國家最初」之意。
簡文「无(無)故而服其初國之寂〈冠〉」,意即:「毫無原因,而改穿戴國家最初之冠制」。
(二)邊城
「城」字,見簡2074,原整理者隸為「誠」。原圖作:
是字左半明顯不从「言」,而是从「土」。故原整理者隸定錯誤,今改隸為「城」。
(三)百□
見簡2080。所缺字,原整理者隸為「姓」。是字作:
此字圖版由原整理者綴合,有所殘缺。但觀其剩餘偏旁,與漢簡所見之「姓」字不同:
馬王堆《老子甲》92
馬王堆《春秋事語》24
馬王堆《十問》85
銀雀山漢簡14
簡文「姓」字左邊所从似不為「女」旁,而右邊所从又分為上下兩部,上部為三橫,下部為一點,與「姓」字所从「生」不類。故此字所隸,不從原整理者,以缺字處理。
(四)□患民亡
見簡2092。原整理者認為:
「患」上一字從「豕」,似是「冡」字。冡患,疑是「豕韋」二字之訛。《國語?鄭語》「大彭、豕韋爲商伯矣」,又云「彭姓,彭祖、豕韋、諸稽,則商減之矣」。[5]
劉樂賢認為:
「遂患氏」、「有怏氏」等在傳世文獻中尚沒有找到,有待進一步研究。[6]
連劭名認為:
遂患民。即古人所說的附庸。國之郊外曰遂,《周禮?地官》遂人,鄭司農註:「遂謂王國百里之外」。附庸多爲依附於大國的弱小民族。《春秋繁露?天道無二》云:「書文,止於一者謂之忠,持二忠者謂之患,患人之忠不一者也」。非其族類,其心必異,故附庸之人稱爲「遂患民」。[7]
楊安認為:
「豕」,無論字形怎麼變化,中間的豎筆都是有一定弧度的,但本字下部豎筆筆直,很難說與「遂」、「豕」一類字類似。[8]
此字作:
原整理者及連劭名皆認為此字應从「豕」;楊安則認為此字中間豎筆筆直,與「遂」、「豕」等字不同。銀雀山漢簡中即有从「豕」諸字,可供全面檢驗:
943
947
898
905
862
「豕」、「豤」、「豪」字皆从「豕」。字形確如楊安所言,其下部筆畫有弧度。
65
350
350
350
2014
「象」字,从「豕」。其下筆畫明顯垂直無弧度,與簡文字相同。
405
408
415
427
「喙」字,从「口」从「豕」。其所从「豕」之下部筆畫,有彎曲者,如簡405、408;亦有垂直者,如簡415、427。
156
157
159
160
393
402
469
695
695
771
810
814
817
818
821
943
944
983
1617
1799
1799
1821
1832
「家」字,多見於銀雀山漢簡,从「豕」。其下筆畫有彎曲者,如156、157、159;亦有「近於」垂直者,於最末筆上鉤處彎曲,與其餘「家」字明顯不同,如簡643、683,此二字皆。
176
186
255
679
803
1233
1233
1557
1558
1558
1701
「遂」字,从「辵」从「豕」。其所从「豕」之下部筆畫,有彎曲者,如簡176、186、255;亦有「近於」垂直者,於最末筆上鉤處彎曲,如簡679;亦有完全垂直者,如簡1707。
由上述从「豕」諸字,可以看出「豕」字下部豎筆雖多呈現彎曲,但亦有近於垂直,或完全垂直者。故楊安簡文此字不具弧度為證,認為此字非从「豕」字之說法,是不可行的。
「豕」字下筆垂直之字例,亦多見於秦文字,如:
睡虎地乙158
睡虎地甲80背
嶽麓1223
睡虎地〈法律答問〉190
龍崗124
關沮309
嶽麓〈為吏之道〉39正
嶽麓〈占夢書〉16正
關沮229
里耶JI(9)1
睡虎地〈秦律〉8
睡虎地〈秦律〉74
嶽麓〈為吏之道〉69正
上舉「豕」、「冢」、「家」與「豤」字,其所从「豕」之下部筆畫幾乎皆為垂直,字形甚至與此字所殘筆畫相同,如所舉「家」字。是知漢簡中从「豕」之字,其下部筆畫雖多有彎曲之現象,但亦有垂直者,皆可見於銀雀山漢簡。而此種垂直之寫法,又與秦文字相同。故若僅依楊安之說法,便認為簡文此字不从「豕」,極為不妥。透過與秦、漢文字比較,此字仍可視為从「豕」,至於確切之字形,則因圖版殘缺而會能得知。
「□患民」,原整理者以為是「冡患」,疑是「豕韋」;連劭名則以為是「遂患」。前者利用語音通假,後者則利用字義解釋,說法皆有問題。患為「匣母元部」,韋為「云母微部」,其聲、韻皆不近,難以通假。而〈占書〉所引「亡國志」之「某某民」多為古代氏族,部分可與傳世文獻對照,但亦有氏族,如「離民」、「有怏民」、「有盡民」是無法在文獻中找到例證。然而以之為「某地之氏族」應是可行的。若照連氏說法解為「附庸」,則其所指便不限於一氏一族了,與「亡國志」之形式極為不同。
「□患民」,其缺字應可隸為从「豕」,但實際所指氏族,則難以確定。
二、字詞考釋
(一)竇德
見簡2072。原整理者無說。簡文以「某德」指稱失常之國政、軍事行為;而此「某德」,又是「司德」以之顯示吉凶禍福之根據。〈占書〉所見「某德」,其結果有好有壞,大抵而言是藉由「某德」之「某」所定。故此「德」即「司德」之「德」,為德行之意。〈占書〉之「某德」,指如此之行為,則為「某」之德行。
「竇德」,為「无(無)故而益為國門」之行為名稱。「竇」字,指「孔穴」。《說文?穴部》:「竇,空也。」段注:「空、孔,古今語,凡孔皆謂之竇。」如《左傳?哀公元年》:「后緡方娠,逃出自竇。」《世說新語?排調》:「君口中何為開狗竇?」皆以「竇」為「孔穴」之意。
「无(無)故而益為國門」,即在城牆上多開城門,廣義言之,也是多開孔穴之意,故云「竇德」,指此行為具有「竇(孔穴)」之德行。
(二)田
見簡2072。「田」字,原整理者無說,簡文用作為「耕種田地」。《詩經?小雅?信南山》:「畇畇原隰,曾孫田之。」《漢書?高帝紀》:「故秦苑囿園池,令民得田之。」顏師古注:「田,謂耕作也。」
簡文「无(無)故而自田其城下」,即「毫無原因,卻於城下耕作。」
(三)必川(穿)谷
見簡2077。「川」字,原整理者無說。《說文?川部》:「川,貫穿通流水也。」「川」字於傳世文獻中,多用為名詞,然簡文「川」字應作動詞用,或即「穿」。《說文通訓定聲?屯部》:「川借為穿。」「川」字為文母穿部,「穿」字為元母穿部,二字韻母相同,聲母元音相近,韻尾相同,屬旁轉關係,可以通假。如長沙子彈庫楚帛書丙篇:「曰倉,不可以川□,大不訓(順)」,李學勤讀「川」為「穿」。
簡文「必川谷」,意即:「必穿通山谷」。如此解釋,則與「无(無)故而為大溝以屬它國之地」、「通德」相同,皆有連接、貫穿之意。
(四)慶(羌)獸作恙
見簡2085。「恙」字,於〈占書〉中有兩種用法,一讀如本字使用,意為「禍患」,如簡文「作恙」。其用法見《史記?外戚世家》:「及高祖崩,呂后夷戚氏,誅趙王,而高祖後宮唯獨無寵疏遠者得無恙。」漢王延壽〈夢賦〉:「轉禍為福,永無恙兮。」
「恙」字的第二種用法,則假為「祥」,用為「吉祥」,如簡2087「占天地之恙(祥)」、簡2088「是故(聖)人慎觀侵(祲)恙(祥)」簡2094「夭(妖)恙(祥)見於天」及簡2095「天德鈞侵(祲)恙(祥)」。《說文?示部》「祥」字段注:「祥,凡統言則災亦謂之祥,析言則善者謂之祥。」就廣義而言,「吉」與「凶」皆可稱為祥,如《漢書?禮樂志》「犍為郡於水濱得古罄十六枚,義者以為善祥」,是知「祥」可為善或不善。狹義而言,只有「吉」、「善」才可稱之為祥。簡文多次以「祲」、「妖」與「祥」對舉,可見「祥」與二字當為相反之關係,用作「吉利」、「美善」之意。如《尚書?伊訓》:「作善,降之百祥。」《墨子?天志中》:「且夫天下蓋有不仁不祥者。」
簡文「作恙」為造成「禍患」之意,由此可進一步思考「慶」字之意。「慶」字,原整理者認為:
疑當讀爲「獷」,二字古音相近。獷獸猶言猛獸。《後漢書?光武紀》「又驅諸猛獸虎豹犀象之屬,以助威武」,註「猛或作獷。獷,猛貌也。」[9]
「慶」字為溪母陽部,「獷」字則為見母陽部,兩字韻部相同,聲母皆為牙音,屬旁轉關係,可以通假。然而此種通假方式於傳世文獻無徵,且若讀「慶」為「獷」,是為「獷獸」,指凶猛之野獸,則「獷獸作恙」便是「猛獸造成禍患」之意。猛獸本就難以馴化,故其造成禍患之現象本就多見,以常見之現象當作吉凶之徵兆,於理不合。
「慶」字,當假為「羌」字,用作草食動物名。「羌」字為溪母陽部,其聲母、韻部與「慶」字相同,屬雙聲疊韻,可以通假。慶、羌相通之例,如《漢書?禮樂志》:「靈之至慶陰陰。」王念孫《讀書雜志》:「慶,讀為羌,發聲也。」又《漢書?揚雄傳》:「慶夭而喪榮。」張晏注:「慶,辭也。」顏師古注:「慶,讀與羌同。」是漢人多假「慶」為「羌」用。簡文「慶獸」即「羌獸」,可指羌屬的草食性動物。由於草食類動物,較一般猛獸為溫馴,故其「作恙」才有特殊性,可作為吉凶之徵兆。
簡文「慶(羌)獸作恙」,意即:「羌一類的動物造成禍患」。
本文寫定於2015/5/15,部分內容曾發表於成功大學海東論壇,蒙講評人高佑仁學長給予意見,由衷感謝。
(編者按:本文到達收稿信箱時間爲2015年12月1日17:24。)
[1]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銀雀山漢墓竹簡[貳]》(北京,文物出版社,2010年1月),頁203-208。
[2]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銀雀山漢墓竹簡(貳)》,頁243。
[3]連劭名:〈銀雀山漢簡〈占書〉述略〉,《考古》(2007年第8期),頁66。
[4]劉嬌:《言公與剿說─從出土簡帛古籍看西漢以前古籍中相同或類似內容重複出現現象》,頁373。
[5]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銀雀山漢墓竹簡(貳)》,頁244。
[6]劉樂賢:《簡帛數術文獻探論(增訂版)》,頁172。
[7]連劭名:〈銀雀山漢簡〈占書〉述略〉,《考古》(2007年第8期),頁63。
[8]楊安:《《銀雀山漢簡?佚書殘叢》集釋》,頁345。
[9]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銀雀山漢墓竹簡(貳)》,頁2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