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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天回醫簡《療馬書》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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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
(首發)粗讀天回醫簡《療馬書》,[1]形成了幾則讀書筆記。兹謄録於下,請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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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强上三物:一曰(脊)膂筋痛以强上,一曰血以强上,一曰勁以强上。1
馬(脊)膂筋痛以强上者,疾從肩以後,不能(搖)頭尾,(曲)頸以(俛),口不能到地。2
馬血以强上者,疾從肩以後,數(搖)□,其(俛)也,(曲)頸以(俛),口不能到【地】。3
馬頸以强上者,疾從肩以前,其(俛),展頸以(俛),挾食難。4
“强上”,整理者注:“頸項肌肉拘急而呈頭上仰狀。《素問·脈解》:‘强上引背者,陽氣大上而爭,故强上也。’”此類馬病“强上”之“强”,或讀作“僵”,僵硬義。《説文》:“强,蚚。从虫,弘聲。𧖑,籀文强,从䖵从彊。”知强、彊同音,可通“僵”。“馬强上”就是指馬匹的頸項、背腰肌肉和關節僵硬强拘,使其難以低頭。《素問·脈解》“强上引背”,孫宜鼎曰:“强上,謂頭項强痛,上,頭項也。”[2]可知馬頭頸即簡文所指的“上”。這從前後文中病馬的具體症狀表現來看,也能得到應證。《後漢書·酷吏傳》記載洛陽令董宣秉公執法得罪公主而被皇帝下令賠罪之事,“强使頓之,宣兩手據地,終不肯俯。因敕强項令出”。其中就説到董宣兩手據地,決不肯低頭,被譽“强項令”。這裏的“强項”也有近似“强上”的意味,只不過在特殊語境中爲褒義,可解作硬脖子。但《療馬書》中陳述馬病,則不宜將“强”訓作堅硬義,而宜解作僵硬。
所謂“强上”,應該就是傳世獸醫書中記載的“項脊恡病”。《司馬安驥集》卷二“看馬五臟變動形相七十二大病”第五十七謂:“馬患項脊恡病:其病腰身硬,低頭不得。若不早治,傳在肺經,不可治。”又於卷七“治騾馬通用”中記有“【麻黃散】治馬慢病、把前把後、腰硬膁細,常呼項脊恡病”,“【連翹散】治馬項脊恡、低頭不得、把前把後、慢病”。[3]後代獸醫文獻亦多有轉引,兹不贅述。《司牧安驥集》所載“把後”,指腰胯和後肢受掣運轉不靈活,[4]這與簡2、簡3所記“疾從肩以後”的症狀大體對應;“把前”指胸膊、頸項、前肢運動受掣而不靈活,[5]這就是簡4“疾從肩以前”所表現的症狀。二 馬駒絶者,其居也耳縱,行善(俛)頭,賀<駕>行多汗。14
馬傷中者,箸(著)之數并(屏)息,兩日多𥋚節(癤),及沂<泥—涕>𨒪(迹)。15
馬齱者,其口中上(腭)癰,養(癢)疾,其食善如,多𠱉(胗),見食而鳴。16
簡14“賀”,整理者視作“駕”之誤。其實,賀、駕皆從加得聲,賀上古音匣紐歌部、駕爲見紐歌部,二字韻部相同,且匣、見皆爲牙音。或可逕讀“賀”作“駕”,不必視作誤字。又,賀亦可如字讀,訓扛、擔義。《方言》卷七:“賀,儋(擔)也。自關而西,隴、冀以往謂之賀。凡以驢馬馲駝載物者謂之負佗,亦謂之賀。”“賀行多汗”就是指馱載出行時多汗,也較爲通暢。
簡15“馬傷中者”,“傷中”泛指五勞七傷,天回醫簡《脈書·下經》簡121-125均是闡述人“傷中”之症狀和致病原由,可參看。“箸之數并息”,整理者讀“箸”作“著”,讀“并”作“屏”,無詳説。箸,或讀作“佇”,[6]站立、久立義。《詩·邶風·燕燕》:“瞻望弗及,佇立以泣。”《楚辭·離騷》“延佇乎吾將反”,王逸注:“佇,立貌。”可參。屏息,即屏住呼吸,多用於形容緊張或恐懼。《列子·黃帝》:“尹生甚怍,屏息良久,不敢復言。”《新唐書·後妃傳上·則天武皇后》:“上變者徧天下,人人屏息,無敢議。”可參。“箸(佇)之數并(屏)息”是説馬久立就頻繁屏住呼吸。《脈書·下經》簡123載“傷中。頸項痛,得之立爲事,環(還)自觀也”,“立爲事”整理者注:“長久站立做事。”這是説人長久站立做事是導致“傷中”的原因之一。“馬傷中者,箸(佇)之數并(屏)息”當同理,馬傷中者久立必然加劇身體疼痛,故出現頻繁屏住呼吸這種不自然的反應。
《療馬書》中還有一些“箸”字整理者括讀作“著”,亦可商。如簡88-89“其足勿箸(著)棧上,箸(著)平地。先布馬(屎)其箸(著)所地,厚四寸,乃箸(著)馬其上。休一宿,可復以行,行遠道,夕傅宿所而異箸(著)之,布馬(屎)以爲恆”,簡文是介紹治療馬時對馬足的保護措施。這裏五處“箸”或亦讀作“佇”,取站立義。“其足勿箸棧上,箸平地”是説讓馬足不要站立在馬牀上,[7]而要站在平地,因爲鋪設由木板編連起來的馬牀是給馬匹透氣去濕之用,木板和木板之間有縫隙,並不平整。“先布馬(屎)其箸所地,厚四寸,乃箸馬其上”則是説先把馬屎鋪設在馬要站立的地方,厚度達到四寸,之後立馬於馬屎上,使馬足得到保護。如此悉心處理,就是爲了防止已經過治療的馬足再次受傷。“行遠道,夕傅宿所而異(翼)箸(佇)之,布馬(屎)以爲恆”是説患病之馬若要行遠路,晚上在其休整之處傅藥後要小心翼翼讓馬站立好(簡文中“異”當讀作“翼”,恭敬、悉心義),同樣要給馬鋪墊馬屎。可以看出,以上諸句句意明了。如果把這五處“箸”讀作“著”,反而就不好理解了。
“兩日多𥋚節(癤)”,整理者注:“𥋚,《説文》:‘𥋚兜。’段注:‘目蔽垢。’𥋚節,即眼癤子。”這裏“兩日”頗難索解。依後文例,其“日”或用作“白”,“兩白”即馬的兩眼眼白。《療馬書》簡76、77“眼白”皆寫作“(眼)日<白>”,可參。其中簡77“馬目(昏)者,其眼上膏日<白>,目多𥋚節(癤)”,也提到眼“多𥋚節(癤)”,正與本簡相合。後文所謂“及沂<泥—涕>𨒪”之“𨒪”寫作,此字從辵從亦即“迹”字,不必隸定作“𨒪”、再括讀作“迹”。[8]“涕迹”即泪痕,“及涕迹”承前文而言,這也可作簡文“兩日”應表示“兩白”的佐證。
簡16“馬齱者”,整理者注:“齱,《説文》:‘齵也。’段注:‘齒不正也。’”簡16中“養”,整理者讀作“癢”,並與“疾”連讀。此説或可商。“馬齱者”似無“癢”之症狀,整理者所説不知何據。《司牧安骥集》卷一“相馬良論”中“口”條謂“齒左右蹉不相當,難馭”,裴耀卿語釋:“(馬)牙齒排列不整齊,左歪右倒,使上下牙齒的咀嚼面不能吻合,則咀嚼不得勁,不僅影響消化,而且因齒不齊,口勒容易致使牙痛,難以駕馭。”[9]可參看。我們傾向於將“養疾”屬下與“其食善如”連讀。
“養疾其食善如”,整理者注:“,疑讀爲‘唼’。《史記》引《上林賦》‘唼喋菁藻’注:‘《正義》曰:唼,疏甲反。唼喋,鳥食之聲也。’”可備一説。養,或如字讀,飼養、餵養義。疾,憎惡、厭惡之義。皆爲常訓。善,容易。《史記·河渠書》:“自徵引洛水至商顔山下。岸善崩,乃鑿井,深者四十餘丈。”張守節正義:“言商原之崖岸,土性疏,故善崩毀也。”應劭《風俗通》引劉向《别録》:“殺青者直治竹作簡書之耳。新竹有汁,善朽蠧,凡作簡者,皆於火上炙乾之。”可參。整句或是説齒不正的馬匹被餵養時厭惡吃料容易像“(唼)”一樣。唼,即鳥吃食。《楚辭·九辯》:“鳧雁皆唼夫粱藻兮,鳳愈飄翔而高舉。”可參。鳥類有挑揀、撥弄、甩撒食物的天然習性,這種挑食的形象,與牙齒患病之馬症狀相符。三 馬瘤四物:一曰瘤,一曰心,一曰和,一曰繞腸。20
瘤,腹盈,不□,多弱(溺)□21
馬禾(和)者,腹盈庾汗,其行左右顧視22+120[10]
馬恒食乾,數厭芻禾,駕善美鉗厥希漊,此所以發24
馬瘤,整理者無説。《説文》:“瘤(癅),腫也。”《釋名·釋疾病》:“瘤,流也,血流聚所生瘤腫也。”瘤一般指動物體表或筋骨間組織增生所形成的肉疙瘩。簡文“馬瘤四物”有瘤、心、和、繞腸四類,可見“馬瘤”病並非僅指動物肌體的肉瘤。
“繞腸”,整理者亦無説,應指馬匹腸扭轉。腸扭轉是一種由腸管及其系膜扭轉引起的常見危重型腹痛疾病。馬匹意外摔倒或滾轉、跳躍等劇烈運動,亦或劇烈運動之後淋雨、飲冷水等不當習性都是引起腸扭轉的誘因。馬腸扭轉者,腸腔受擠壓而變窄,壓迫腸管導致梗阻,産氣較多,腹圍會腫脹增大,[11]這也能形成類似於簡21、簡22提到“腹盈”。
“馬恒食乾,數厭芻禾”,整理者注:“《詩·白駒》‘生芻一束’,鄭玄箋:‘苽草刈取以用曰芻,故曰生芻。’本句意指馬喜食乾草,常不喜食新禾。”本條簡文是闡述某種馬病症狀的形成機理。所謂“乾”並非僅指乾草,而是指包括乾芻以及粟、菽等在内的乾飼料。乾飼料餵馬在漢代已較普遍,官府甚至有一些制度化的規定。[12]整句應該是講馬匹總吃乾飼料,不喜歡吃新禾。《司馬安驥集》卷二“看馬五臟變動形相七十二大病”第十一載:“馬患後結起臥病:馬因食乾草過多,在腸胃,緣馬積熱澀滯,負痛滾碾,聚糞成結。”[13]知馬匹吃乾食過多,被草穀所傷,可导致肠胃的“结”病。簡24下端殘斷,文意不明,整理者將其歸於“馬瘤”類,不知何據。簡20所載“馬瘤四物”之一爲“繞腸”,且簡21、簡22皆載馬瘤之症狀有“腹盈”表現,這些都可能與腸胃不消化相關。若整理者對簡24處理可信,似乎表明後世獸醫書中常見的腸胃“結”症,[14]可能在漢代前期尚未獨立出來,是從屬於“瘤”病的範疇。四 馬□目參(三)物,一曰水┗,一曰昏┗,一曰骨。75
【馬】水目者,其(眼)日<白>赤□□□□血。76
馬目(昏)者,其眼上膏日<白>,目多𥋚節(癤)。77
馬目者,骨生(眼)上,□靡(糜)(眼)78
水、水目,整理者無説。天回醫簡中有不少闡述“水”病的内容,如《脈書·上經》簡108-109:“水。渴而壹酓(飲)産水、膚倀(脹)。水,尻股脛足面目皆穜(腫)而擇(澤),腹多氣=(氣,氣)上,寒而喘,後昜(易),股間終古如新用寒水。”又,張家山247號漢墓竹簡《脈書》簡13載:“腹盈,身、面、足、胻盡肖(消),爲水。”[15]不難看出,人的“水”病是以身體部位腫脹爲主要症狀表現,且能體現在目上,恐馬亦然。簡75“水”和簡76“水目”或即指類似的馬目水腫。
昏,目不明也。简77“眼上膏白”,“膏”一般指濃稠的糊狀物,可引申爲黏稠義,整句謂馬之眼中黏稠、色白。這應該就是説馬眼晶狀體渾濁,呈现出白内障症状。《元亨療馬集》“七十二症病形圖論歌治法”中“馬患肝熱傳眼第七”載:“肝熱者,肝經積熱也;傳眼者,外傳於眼也。……令獸眼睛生白膜,眵盛難睜,牽行不動,耳搭頭低,逢物不見,東西亂撞。此謂肝熱眼昏之症也。”[16]其中“眼睛生白膜,眵盛難睜”[17],正與本簡“其眼上膏日<白>,目多𥋚節(癤)”相合。
骨、目,整理者無説。簡文“骨生眼上”應該是指傳世獸醫書中習見的“骨眼”。《司馬安驥集》卷二“看馬五臟變動形相七十二大病”第六十六載:“馬患骨眼病:……本是肝家積熱,大眦裏面生骨,如指甲大,磨得眼睛碧色,多昏暗不見物色,頻淚出者。”[18]骨眼就是馬的第三眼瞼(瞬膜)發炎腫脹增生,其邊緣角質化而形成的,[19]這種眼部病變若不加處理,便會逐漸惡化磨壞眼目。
[1] 天回醫簡整理組編著:《天回醫簡》,文物出版社,2022年。按:《療馬書》圖版見《天回醫簡》上册第99-126頁、第221-237頁,釋文見下册第129-146頁。以下釋文及整理者意見若無特别説明者皆引自此書,不另注。
[2] 轉引自郭靄春主編:《黃帝内經素问校注》第624頁,人民衛生出版社,1992年。
[3] 參看李石撰,鄒介正校注:《司牧安驥集校注》第148頁、353-354頁、359頁,農業出版社,2001年。
[4] 李石撰,鄒介正校注:《司牧安驥集校注》第353頁。
[5] 李石撰,鄒介正校注:《司牧安驥集校注》第353頁。
[6] 《韓非子·十過》:“兵之著於晉陽三年,今旦暮將拔之而嚮其利,何乃將有他心。”陳奇猷集釋:“著,即佇字,滯留也。”《史記·貨殖列傳》:“子贛既學於仲尼,退而仕於衛,廢著鬻財於曹魯之間。”司馬貞索隱:“著音貯。《漢書》亦作‘貯’,貯猶居也。《説文》雲:‘貯,積也。’”“著”可通佇、貯等從宁聲之字,著、箸聲符相同,知“箸”亦可通“佇”。
[7] 《莊子·馬蹄》:“﹝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雒之,連之以羈馽,編之以皁棧。’”成玄英疏:“棧,編木爲椗,安馬腳下,以去其濕,所謂馬牀也。”
[8] 《説文·辵部》:“迹,步處也。從辵,亦聲。蹟,或從足、責。𨒪,籀文迹從朿。”學者已指出,西周金文至《説文》古文以及秦刻石的迹均以“朿”爲聲符。秦簡中朿或寫作“”形,像“亦”字。《説文》小篆從“亦”聲,即“朿”的訛變。漢以後基本承襲以亦爲聲符的寫法。参看李學勤主編:《字源》第113頁,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年。
[9] 李石撰,裴耀卿語釋:《司牧安驥集語釋》第16-17頁,中國農業出版社,2004年。
[10] 此從謝明宏先生綴合。參看其著《〈天回醫簡〉讀札(四)》,簡帛網,2023年3月13日。
[11] 參看于船主編:《中獸醫學大辭典》第427頁,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02年。
[12] 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金布律》簡425:“□□馬日匹二斗粟、一斗叔(菽)。傳馬、使馬、都廏馬日匹叔(菽)一斗半斗。”參看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第25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敦煌懸泉漢簡編號5牘(Ⅱ0214②:556):“令曰:未央廏、騎馬、大廏馬日食粟斗一升、叔(菽)一升。置傳馬粟一升、叔(菽)一升。其當空道日益粟、粟斗一升。長安、新豐、鄭、華陰、渭成(城)、扶風廏傳馬加食,匹日粟斗一升。車騎馬,匹日用粟、叔(菽)各一升。”參看胡平生、張德芳:《敦煌懸泉漢簡釋粹》第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
[13] 李石撰,鄒介正校注:《司牧安驥集校注》第124-125頁。按:“看馬五臟變動形相七十二大病”第十、十二還分别記載:“馬患前結病:起臥喘息粗,因馬食草料之時,傷草穀,在大腸中熱氣積聚,惡糞成結。”“馬患中結起臥病:大腸雍熱,澀糞難行,積聚惡糞在板腸,腹痛滾碾成結。”亦可参。
[14] 按:馬之結症,一般認爲指馬便秘,是馬屬動物胃腸運化機能減退,糞便積滯於某段腸管引起阻塞不通的一種症狀。元卞寶《痊骥通玄三十九論》中對馬之各種“結”症有詳細分類和病理闡述,參看卞管勾集注,郭光紀注釋,于船審定:《痊骥通玄論注釋》第2-5頁,農業出版社,1991年。
[15] 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116頁,文物出版社,2006年。
[16] 喻本元、喻本亨著,中國農業科學院中獸醫研究所重編校正:《重編校正元亨療馬牛駝經全集》第378-379頁,農業出版社,1963年。
[17] 眵,即眼屎。趙與時《賓退錄》卷六:“膠睫乾眵綴,粘髭冷涕懸。”可參。
[18] 李石撰,鄒介正校注:《司牧安驥集校注》第152-153頁。
[19] 參看李石撰,鄒介正校注:《司牧安驥集校注》第153頁。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為2023年3月24日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