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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釋張家山漢簡《功令》和西北漢簡的“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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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展工程”協同攻關創新平臺)
(首發)《張家山漢墓竹簡〔三三六號墓〕》的《功令》有幾個被整理者釋爲“將”讀爲“狀”的字,[1]辭例如下:
諸上功勞皆上爲漢以來功勞,放(仿)式以二尺牒各爲將(狀),以尺三行皆參(三)折好書,以功多者爲右次編,上屬所二千石官,二千石官謹以 庚3式案致,上御史、丞相,常會十月朔日。有物故不當遷者,輒言除功牒。4
左方功將(狀)式 5
某官某吏某爵某功將(狀) 6
整理者注釋說:[2]
功將(狀)式,記載功勞文書的範本。居延漢簡有“功將”一詞,如《居延新簡》EPT50:10“居延甲渠侯官第十燧長公乘徐譚功將”。多數學者認爲,“功將”是“功勞墨將”的省稱。唐蘭認爲,“將”是“狀”之誤(《“蔑曆”新詁》)。北京大學歷史系《論衡》注釋小組有相同的看法(《論衡注釋》,第七三一頁)。李天虹認爲“將”非誤字,但以音近可讀爲“狀”,狀況之意(《居延漢簡簿籍分類研究》,第一四四頁)。就簡文看,“功將(狀)”是某人功勞的分項和累計,是從政、從軍的履歷。
所引《論衡》之語見於《謝短篇》:
吏上功曰伐閱,名籍墨將,何指?
唐蘭說除了見於《“蔑曆”新詁》,[3]又見劉盼遂《論衡集解》引。[4]李天虹之外,陳直、徐復、裘錫圭、山田勝美等學者也不認爲“墨將”之“將”是誤字。[5]徐復認爲“將”是“䉃”字之省,即簡牘,“墨將與名籍對文,皆用以記事之竹簡”。山田勝美把“將”讀爲“壯”。陳直、裘錫圭對“墨將”未提出語文學的解釋。
《功令》注釋提到的居延漢簡“功勞墨將”“功將”,見於下引辭例:
初元三年十月壬子朔辛巳,甲渠士吏彊敢言之:謹移所自占書功勞墨將名籍一編。敢言之。(282.7)[6]
始建國元年九月庚午朔戊戌,富善燧長囗囗囗書功勞墨將名籍一編。敢言之。(ESC:73)[7]
始建國五年九月丙午朔乙亥,第二十三燧長宏敢言之:謹移所自占書功勞墨將名籍一編。敢言之。(EPT5:1)[8]
自占書功勞墨將
(227:7)[9]
功墨將名籍一編
(430.5)[10]
功墨將名籍一編(EPT5:74)[11]
元康三年十月庚申朔庚申,肩水功墨將名籍一編,謁上都尉
(EPT56:262)[12]
居延甲渠侯官第十燧長公乘徐譚功將 能書會計、治官民,頗知律、令、文。中功一歲,勞二歲。(EPT50:10)[13]
囗囗功將 能書會計
(EPT52:333)[14]
也見於肩水金關漢簡:
敢言之,謹移功墨將名籍
(73EJT26:235)[15]
學者對簡牘内容多有討論,但是“墨”下之字都釋爲“將”。[16]該字形體如下:
282.7
ESC:73
EPT5:1
227:7
430.5
EPT5:74
EPT56:262
EPT50:10
EPT52:333
73EJT26:235
賀昌群把282.7之字隸定爲“”,但是仍然括注爲“將”。[17]試將上揭諸字與居延、肩水漢簡中確定的“將”字對照:[18]
居延漢簡:EPT5:99
EPT49:29
EPT65:23A
EPF22:709
肩水金關漢簡:73EJT23:200
73EJT24:036
73EJT26:109
73EJT29:097
字形明顯不同。前者左從“扌”,右從“寽”,應是“捋”字。肩水金關有意選了幾个左旁簡略潦草、與“扌”相近的字形,但是兩橫都不穿透豎筆,仍與“扌”不同。“寽”的寫法可與漢簡“埒”字比較:
北大漢簡《倉頡篇》43[19]
居延EPT6:91A[20]
肩水金關73EJT29:98[21]
肩水金關一例“寽”上“爪”形竪寫,與EPT56:262“捋”字所從相同。居延舊簡264.32(甲1383)有字作:[22]
《甲編》釋爲“將”,[23]《甲乙編》釋爲“持”,[24]《釋文合校》改釋爲“捋”,[25]可從,右旁“寽”的寫法與上引430.5相同,上部可能是竪寫“爪”形之殘。
再看張家山漢簡《功令》三個釋爲“將(狀)”的字形:
3
5
6
試與張家山三三六號墓漢簡中確定的“將”字對照:
《功令》:28
38
65
69
82
《漢律十六章》:158
175
191
192
194
前者左側偏旁不是“爿”,而是“扌”。右側偏旁看似與“將”字右旁一樣,實際上部的寫法並不相同:前者作,後者作
,不但外部輪廓的筆勢不完全一樣,而且前者內部是短直筆,後者則是點畫。這個字應該也是“捋”字。戰國晚期秦青川木牘有两個“捋”字:[26]
可以對照。戰國以後“寽”字的上部多寫作“爫”下“一”或“丿”,[27]很容易形成類似“月”而開口向右的寫法,如、
。[28]張家山漢簡抄寫時代在西漢早期,寫法與青川木牘接近,右旁與“將”不同。北魏碑刻“埒”字或作
,[29]“寽”的寫法已經與“將”字右旁混同了。
據《功令》所言,“功捋”文書的格式如下:
‧左方功捋式:
某官某吏某爵某功捋
軍功勞若干
中功勞若干
‧凡功若干
今爲某官若干歲
能某物
格式、內容大致和居延漢簡的“伐閱簿”相同,例如:[30]
張掖居延甲渠塞有秩候長公乘淳于湖,中功二,勞一歲四月十三日。能書會計、治官民,頗知律、令,文。(EPT50:14)
對照來看,似乎“功捋”就是“伐閱簿”。“捋”和“閱”的上古音很近。“捋”屬來母月部,“閱”屬以母月部,鄭張尚芳擬音分別爲rood、lod。[31]閱是記功文書,所以伐閱又稱“功閱”,如《文獻通考》卷三十五《選舉考八》“使長吏得薦其才者,第其功閱,書其歲月,使得出仕”。如果把“捋”直接讀爲“閱”,那麼《功令》5、6號簡和居延漢簡“功捋”就是“功閱”。
但是里耶秦簡已經有“伐閱”(8-269),[32]到了漢代應該已成爲功勞簿的通用名稱,有較爲固定的用字習慣,爲什麼會用另外一個不同的字來記錄呢?很多學者指出,“墨捋”都出現在自占功勞上報的文書中,會不會是語言中同一種簿籍的名稱因爲在現實中的不同使用場合而有了分化,於是古人用了兩個不同的字來區分,這種用字習慣在行政公文的特殊領域被保留了下來?以上都是沒有多少根據的推測罷了,而且與“捋”連言的“墨”的意思也還不清楚,所以“墨捋”具體“何指”,我其實也和被王充質問的文吏一樣“罔然”,需要進一步的研究。
學者多據漢簡“墨將”之釋,認爲《論衡•謝短篇》“墨將”之“將”不是誤字,實際情況恐怕是王充引用漢代上功文書上的原文,而抄手把簡冊上的“捋”字誤認爲“將”,跟現代學者把漢簡“捋”誤釋爲“將”的情況相同。
[1] 彭浩主編:《張家山漢墓竹簡〔三三六號墓〕》,文物出版社2022年。
[2] 彭浩主編:《張家山漢墓竹簡〔三三六號墓〕》上冊,第97頁5號簡注釋四。
[3] 唐蘭:《“蔑曆”新詁》,《唐蘭全集》第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962、963頁。
[4] 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中華書局1990年,第671頁。
[5] 陳直:《文史考古論叢》,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80頁。徐復:《後讀書雜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06頁。裘錫圭:《考古發現的秦漢文字資料對於校讀古籍的重要性》,《裘錫圭學術文集》第4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68-369頁。大庭脩:《漢簡研究》引,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16頁。冨谷至:《漢簡語彙考證》引,中西書局2018年,第126頁。
[6] 簡牘整理小組:《居延漢簡(參)》,中研院史語所2016年,第214頁。
[7] 張德芳:《居延新簡集釋.七》,甘肅文化出版社2016年,第406頁。
[8] 孫占宇:《居延新簡集釋.一》,甘肅文化出版社2016年,第144頁。
[9] 簡牘整理小組:《居延漢簡(參)》第50頁。
[10] 簡牘整理小組:《居延漢簡(肆)》第81頁。
[11] 孫占宇:《居延新簡集釋.一》第153頁.
[12] 馬智全:《居延新簡集釋.四》,甘肅文化出版社2016年,第223頁。
[13] 楊眉:《居延新簡集釋.二》,甘肅文化出版社2016年,第241頁。
[14] 李迎春:《居延新簡集釋.三》,甘肅文化出版社2016年,第353頁。
[15] 甘肅簡牘博物館等編:《肩水金關漢簡(叁)》,中西書局2013年,第100頁。
[16] 陳直:《文史考古論叢》第280頁。饒宗頤、李均明:《新莽簡輯證》,新文豐出版公司1995年,第191頁。大庭脩:《漢簡研究》第115-119頁。李天虹:《居延漢簡簿籍分類研究》,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143-145頁。淩雲:《“墨將名籍”謎題新解》,簡帛網(http://www.bsm.org.cn)2007年3月7日。邢義田:《治國安邦:法制、行政與軍事》,中華書局2011年,第557-560頁。裘錫圭:《考古發現的秦漢文字資料對於校讀古籍的重要性》。胡平生:《居延漢簡中的“功”與“勞”》,《胡平生簡牘文物論稿》,中西書局2012年,第164-170頁。趙寵亮:《行役戍備:河西漢塞吏卒的屯戍生活》,科學出版社2012年,第125-128頁。冨谷至:《漢簡語彙考證》第125-127頁。
[17] 賀昌群:《漢簡釋文初稿》,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年,第39頁。
[18] 更多字形參看李瑤:《居延舊簡文字編》,博士學位論文,吉林大學2014年,第215-216頁;白海燕:《“居延新簡”文字編》,博士學位論文,吉林大學2014年,第227-229頁;黃豔萍、張再興:《肩水金關漢簡字形編》,學苑出版社2018年,第564-566頁。
[19] 北京大學出土文獻研究所編:《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0頁。
[20] 孫占宇:《居延新簡集釋.一》第178頁。
[21] 張德芳、王立翔主編:《肩水金關漢簡書法》,上海書畫出版社2018年,第2冊第68頁。
[22] 簡牘整理小組:《居延漢簡(參)》第159頁。
[23]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居延漢簡甲編》,科學出版社1959年,释文第58頁。
[24]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居延漢簡甲乙編》,中華書局1980年,下册第188頁。
[25] 謝桂華、李均明、朱國炤:《居延漢簡釋文合校》,文物出版社1987年,第441頁。
[26] 原字形采自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貳》,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349頁,圖片有校正。摹本采自黃德寬主編:《古文字譜系疏證》,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2467頁;方勇:《秦簡牘文字編》,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42頁。
[27] 參看黃德寬主編:《古文字譜系疏證》第2466-2467頁;徐在國、程燕、張振謙編著:《戰國文字字形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541-542頁。上揭居延漢簡282.7和EPT56:262两“捋”字的“寽”旁猶存“爫”下一筆。
[28] 吳良寶:《先秦貨幣文字編》,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4頁。
[29] 毛遠明:《漢魏六朝碑刻異體字典》,中華書局2014年,第539頁。
[30] 李天虹:《居延漢簡簿籍分類研究》第148頁。
[31] 鄭張尚芳:《上古音系》,上海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308、413頁。
[32] 陳偉主編:《里耶秦簡度校釋(第一卷)》,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25-126頁。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23年5月10日1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