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發布時間:2023-05-15 08:17:05 瀏覽次數:409
- 《天回醫簡》讀札(二十五)
-
(北京硬糖娛樂文化傳播有限公司)
(首發)一 《脈書·上經》簡二十釋文作:
酲未已而使內,汗幾筋脈,女□得之備□。• 病□□〼 二十[1]
今按:“備”下一字,對比《脈書·下經》簡二的“矣”
、《脈書·上經》簡二七的“矣”
,疑當釋作“矣”字。釋文可補作:
酲未已而使內,汗幾筋脈,女□得之備矣。• 病□□〼 二十二 《脈書·上經》簡二三釋文作:
始生,甚(微)且精,其在蒿膚之時,幾於色變,不亟□〼二三[2]
今按:“亟”下一字,僅餘一個點畫,我們疑即同簡二四“寫”字
的頂部。該簡有星號(*),按整理者在《竹簡反印文影像》中的說明:已經將其附著在它簡背後的反印文字迹做了揭剝處理。簡二三有部分字迹附著在簡一五的背面,鏡面翻轉後圖版作
,而附著回簡二三後却作
,豎直的點畫發生了曲折,可見該處的附著破壞了原筆劃走向,當以簡一五背的鏡像翻轉
為准,它是接近原字迹的。
我們將該字釋“寫”,除了其上部點畫,還參考了簡二四的“不亟寫(瀉)即入舍”。“亟寫(瀉)”,在醫書中也作“急瀉”,表示快速的發散排出。《脈經·病可刺證》:“熱病數驚,瘈疭而狂,取之脈,以第四針急瀉有餘者。”[3]此“瀉有餘”猶同《逆順五色脈臧驗精神》的“客有(余)餘”,我們曾指出“客”為“舍”的誤字,當作“舍有(余)餘”。《醫學發明·百病在氣在血》:“當亟泄其陽,峻補其陰。”[4]此將“亟泄”與“峻補”對稱,前者是快速的發散排出,後者以險峭貌形容補充的迅捷程度。
我們認為簡二三至二五,可能遵循相同的書寫邏輯。即疾病之征,按“皮脈肉筋骨”的解剖層級,不斷地在人體深入。其在A處得不到“亟寫(瀉)”就將入舍於B處,並在B處產生新症狀。而在B處得不到“亟寫(瀉)”就進一步入舍與C處,並在C處產生新症狀。循此邏輯,試將簡二三至二五復原如下:
【夫病之】始生,甚(微)且精,其在蒿膚之時,幾於色變,不亟寫(瀉)〼二三 即入舍於脈。在脈之時,
昜(愓)善驚。不亟寫(瀉)即入舍 二四【於肉。在肉之時,□□□□,不亟寫(瀉)即入舍於筋。在筋之時,□□□□,不亟寫(瀉)】〼即入舍於骨。在骨之時,〼二五[5]
《脈書·上經》此段描述疾病深入肌體的醫理,對應的可能就是《史記·扁鵲倉公列傳》中扁鵲見齊桓侯的故事。[6](《韓非子·喻老》扁鵲見的是蔡桓公)“君有疾在腠理”對應的就是《脈書·上經》中的“其在蒿膚之時”,“不治將深”對應的是《脈書·上經》的“不亟寫(瀉)即入舍”,如果不加治療病徵便會深入。如果不斷遷延,病在骨髓時,連扁鵲也只能感慨:“雖司命無柰之何。”可以推想的是,扁鵲對齊桓侯的勸諫所本的醫學思想正與《脈書·上經》吻合,而對於齊桓侯那樣不懂醫理的人,他採用了更加簡白的表述方式,略去了其中繁雜深奧的病徵描述。《黃帝內經素問·皮部論》云:“是故百病之始生也,必先於皮毛。邪中之則腠理開,開則入客於絡脈,留而不去,傳入於經,留而不去,傳入於腑,廩於腸胃。”[7]現在看來仍然敘述得簡略,而且沒有關鍵的病徵轉化描述,或是其為解詁之作的一個旁證。同時,過去受《韓非子》影響將此記載視為純粹寓言故事的觀點應當得到糾正。三 《治六十病和齊湯法》第四十七方釋文作:
七 治字難者。燔
(屑)貍頭骨,即禹步三,垔(湮)汲,以左手引繘,左足踐
,出下免(輓)之,兩【手】奉雝(
),禹步三,直(置)
地,取 一六二 水如
(醬),置藥一撮亓(其)中,撓,酓(飲)之,一已。一六三
今按:此方整理者已在注中引周家臺秦簡“病方及其他”中“有子三月”的相關內容,我們抄錄如下:
• 禹步三,汲井。以左手袤繘,令可下免(甕)。□ [8]340 下免繘
(甕),左操杯,鯖
(甕)水。以一杯盛米,毋 341 下一升。前置杯水女子前,即操杯米,禹步,342 祝曰:“皋!敢告鬻。”步投米地,祝投米曰:“某有子三月,343 疾生。”即以左手撟杯水㱃(飲)女子,而投杯地,杯□□344[9]
病方“有子三月”的性質,周家臺的整理者未有意見,王貴元先生曾聯繫殘簡379“益若子乳”推想此方為女子下奶水方。[10]此說恐非,按兩簡內容有較強的關聯,周家臺秦簡的“有子三月”也應同《治六十病和齊湯法》一樣,是字難方,即治療女子難產的病方。其祝禱詞“疾生”是一個明顯的提示。
此外,周家臺秦簡整理者認為簡379與“有子三月”或有關。簡379釋文作:“女杯復(腹)產□□之期,曰:‘益若子乳。’”《合集》認為“產”下一字是“男”,可從。“男”下一字,對比簡320的“去”字
,我們認為當釋為“去”。故其釋文可補作:“女杯復(腹)產男,去之期,曰:‘益若子乳。’”簡文是說,女子將產男胎,在分娩之時對她說:“將有利於你的生產。”《說文》:“字,乳也。”段注:“人及鳥生子曰乳。”可證“益若子乳”中的“乳”指分娩生產。同時,簡314有“新乳狗子”,也是剛出生的狗崽之意。王氏推想此方為女子下奶水方,或是受到“乳”指“乳汁”的影響。按我們的分析,“有子三月”為字難方,而簡379也是幫助女子生產,當可編連在“有子三月”後,釋文作:
• 禹步三,汲井。以左手袤繘,令可下免(甕)。□ 340 下免繘
(甕),左操杯,鯖
(甕)水。以一杯盛米,毋 341 下一升。前置杯水女子前,即操杯米,禹步,342 祝曰:“皋!敢告鬻。”步投米地,祝投米曰:“某有子三月,343 疾生。”即以左手撟杯水㱃(飲)女子,而投杯地,杯□□344 女杯復(腹)產男,去之期,曰:“益若子乳。”379
將天回醫簡與周家臺秦簡兩方對讀,可以發現天回醫簡的一處斷句存在問題。“以左手引繘,以左足踐(甕),出下免(輓)之”的“
(甕)”字應屬下讀,作“以左手引繘,以左足踐,
(甕)出,下免之”。
打水的時候,既然左手牽引繩子,左足如何還能踏住甕?若有打井水的經驗,便應知道汲水繩要麼被卷在井口的木棍上,要麼挽在打水人的手上,這個時候再用腳去踏甕,整個人恐怕要失去重心掉在井中去,有溺水之虞。即便是取地漿水,像里耶秦簡8-1369+8-1937那樣“穿地深二尺”,[11]該水坑也有半米深左右,左手引,左足踐,人的半個身子也會陷在泥水坑裏,僅就為了取水來說,如此狼狽似無必要。簡文的“踐”,按我們的理解,要麼是踩踏汲水繩,要麼是踩住井口、坑口借力,絕無踩甕的可能。“以左手引繘,以左足踐,(甕)出,下免之”的意思是左手牽引汲繩,左腳踏著被牽出的繩子,甕出井口(或取水口)後就用手向下去挽甕。從周家臺秦簡看,其“以左手袤繘,令可下免甕,即下免甕”的敘述邏輯正符合我們將天回醫簡改過斷句後的文意。
兩個病方的主要道具均為甕,天回醫簡是左手牽汲索,踏住繩索,挽起甕,兩手捧住甕,走禹步,將甕放在地上,取其水要求濃稠似醬,放入一撮藥,攪勻飲用。周家臺秦簡是先走禹步,再取井水,用左手牽拉汲水繩,到甕可以被挽起的程度,就把甕挽起,左執杯,取甕中水,取一杯裝米,將裝水和裝米的兩個杯子都放在女子身前,拿著裝米的杯子走禹步祝禱,再把裝水的杯子舉起來給女子飲用,將杯子投擲地上。
我們認為,根據祝由術取類比象的思維模式,兩方共同的道具“甕()”,應該和女子懷孕分娩有所聯繫。甕是汲水器,汲有取意,從井中以甕取水,再從甕中取水,有兩次取出的行為,這可能是抽象化的分娩。加之甕的腹部較大,也類女子有孕之象。這可能是甕在兩個醫方中的抽象意義。
治療女子難產的桃仁、彈丸土也有類似含義。《本草綱目》卷二十九引《刪繁方》:“婦人難產,數日不出。桃仁一個劈開,一片書‘可’字,一片書‘出’字,還合吞之即生。”[12]《證類本草》:“弓弩弦主難產,胞衣不出。”陶弘景注:“取弓弩弦以縛腰,及燒弩牙令赤,內酒中飲之。皆取發放快速之義也。”[13]《素問·示從容論》:“夫聖人之治病,循法守度,援物比類。”[14]雖然帶有祝由術性質的催產方,因為缺乏科學驗證而被後代醫家所不取,但其反應的古代醫學思維方式仍然是寶貴的。如宋代利用兔腦製作催生丹,經現代臨床研究發現兔腦中含有催產素,可以讓子宮收縮。[15]此類巧合,確實比較難以拿出一個具有說服力的解釋。
正如我們過去的推測,秦代尚未實現巫醫分離。[16]對比兩個醫方可以發現,周家臺秦簡是典型的祝由方,天回醫簡只保留了以甕取水的內容,刪去了祝禱詞,並且在水中加入了藥物。吊詭的是,如果藥物有效,那麼走禹步取甕水的過程只能被視為“安慰劑效應”。即便只服藥不做那些動作,難產的情況也能被解決。這或許表明,《治六十病和齊湯法》的編撰者有意識地剔除了祝由術的內容,反應了巫醫分流的趨勢。[1] “酲”字為筆者所釋,見拙文:《<天回醫簡>讀札(二)》,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網站2023年3月10日,http://www.bsm.org.cn/?hanjian/8916.html。
[2] 天回醫簡整理組編:《天回醫簡》(下册),文物出版社2022年11月,第10頁。
[3] (晉)王叔和著:《脈經》,中國醫藥科技出版社2018年,第126頁。
[4] (金)李杲撰:《醫學發明》,中醫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7頁。
[5] 簡文缺失的內容未必就是我們所補的“肉”與“筋”,也有可能是《史記·扁鵲倉公列傳》中的“腸胃”,無論如何其所在的部位必深於前接的“蒿膚”和“脈”,必淺於後接的“骨”。
[6] (漢)司馬遷撰;(宋)裴駰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正義:《史記》,中華書局2013年,第3360頁。
[7] 郭靄春主編:《黃帝內經素問校注》,人民衛生出版社2013年,第470頁。
[8] “下”上一字,整理者疑“即”。
[9] 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湖北省博物館,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叁》,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年(2015.5重印),第65頁。
[10] 王貴元:《周家臺秦墓簡牘釋讀補正》,《考古》2009年第2期,第72頁。
[11] 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17頁。
[12] (明)李時珍著:《本草綱目》(校點本),人民衛生出版社1982年,第1744頁。
[13] (宋)唐慎微著;郭君雙等校注:《證類本草》,中國醫藥科技出版社2011年,第360-361頁。
[14] 同[7],第790頁。
[15] 周積明,張林川主編:《中華發明發現大典》,武漢出版社1995年,第318-319頁。
[16] 見拙文:《里耶秦簡、周家臺秦簡、北大藏秦簡所見醫簡集釋及相關問題研究》,武漢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8年,第78頁。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23年5月14日2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