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發布時間:2023-12-06 17:10:00 瀏覽次數:521
- 《天回醫簡》讀札(四十五)
-
(北京硬糖娛樂文化傳播有限公司)
(首發)一 《脈書·下經》有“女子白”和“女子紅”,涉及簡文如下:
• 女子白。其出,不多而痛;其白,不清而星(腥)臭。八七
• 女子紅。赤白半。八八
今按:整理者釋白爲白帶,紅爲赤帶,《和齊湯法》有“赤淪”,疑同。[1]此病的定性可從,值得思考的是爲什麼用“淪”表示女子白帶所出?《和齊湯法》簡九九有“女子淪”,簡一六七有“赤淪”,簡一七七有“女子赤淪”。簡九一有“侖再出”,又用“侖”而不用“淪”。《刺數》簡十作“侖”。
總體來看,天回醫簡所見的“侖”、“”、“淪”三字關係極爲密切,存在某種內在聯繫。我們的設想是,在其所傳承的醫學體系中,應該有個“从侖的本字”表示女子白帶所出。現以傳世醫書的帶下病記載,來討論這個本字究竟更接近“侖”、“”、“淪”三字中的哪一個。簡八八所云的“赤白半”,或即醫書裏的“赤白帶下”,指血性白帶。而“赤白帶”,醫書又寫作“赤白瀝”、“赤白沃”、“赤白淫”、“赤白漏”:
•晉 皇甫謐《甲乙經》:“女子赤白瀝,心下積脹,次窌主之。”[2]
•唐 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赤白瀝,心下積脹,腰痛不可俯仰。”[3]
•唐 王燾《外臺秘要方》:“女子赤白瀝,心下積脹。”[4]
•晉 皇甫謐《甲乙經》:“婦人下赤白沃,陰中乾痛,惡合陰陽,少腹䐜堅,小便閉,曲骨主之。”
•唐 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丹雄雞肉:味甘微温,無毒。主女人崩中漏下,赤白沃,補虛温中,能愈久傷乏瘡不肯瘥者,通神,殺惡毒。”
•晉 皇甫謐《甲乙經》:“女子疝,小腹腫,赤白淫,時多時少,蠡溝主之。”
•唐 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女子疝,赤白淫下,時多時少,暴腹痛,刺蠡溝,入三分,灸三壯,在內踝上五寸。”
•唐 孫思邈《千金翼方》:“婦人下赤白漏,泄注。”[5]
上揭醫書,均以“赤白瀝”、“赤白沃”、“赤白淫”、“赤白漏”表示“赤白帶下”,而“瀝”、“沃”、“淫”、“漏”均从水,或非一種偶然。赤白瀝,《甲乙經校注》釋“赤白帶淋漓不止。”赤淫,《千金方校釋》:“按淫,淫佚流失。”我們認爲醫書用从“水”的字描述“赤白帶下”,均取其流動滴漏、滲透泄注之態,是一種具象化的比擬。若然,天回醫簡所見的“侖”、“”、“淪”,其本字應該作“淪”,以其“小波”義形容白帶分泌物。《說文》:“淪,小波爲淪。”《釋名·釋水》:“水小波曰淪。淪,倫也,水文相次有倫理也。”[6]
天回醫簡以“淪”表示白帶,猶如《內經》以“涇”表示小便,又如天回醫簡用與“涏”字相通的“綎”、“梃”、“浧”表示小便。我們曾論證“涇溲”與“綎(涏)溲”應該是小便不利的兩種不同表達,並列且無從屬關係。《素問》用“涇”不見“綎(涏)”,《天回醫簡》用“綎(涏)”不見“涇”,只是用字的差別,無內在醫理上的分歧。[7]在分析“淪”與“瀝”、“沃”、“淫”、“漏”諸字的內在聯繫後,我們也可以得出相近的結論。那就是,天回醫簡以“淪”表示白帶,與傳世醫書用“瀝”、“沃”、“淫”、“漏”的道理是接近的。醫書善以从“水”的字表示人體排出的液體(小便、汗液、白帶等),這在天回醫簡這樣的早期醫書裏已有迹可循。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204的“【溺】□淪者方”[8]也用“淪”字,由於闕文較多,尚不能判斷是否與帶下病有關。
二 我們曾將《脈書·下經》簡二三三至二三七的內容分爲《天回醫簡》“相脈之過”篇與《天回醫簡》“陰陽脈死候”篇。[9]其中“相脈之過”篇釋文作:
• 相脈之過。左手上果(踝)五寸而案(按)之,右手直果(踝)而單(彈)之,應手如參舂,死。不至如食閒,死。它脈盈,此獨虛,則【主病。它】二三三脈滑,此獨(濇),則主病。它脈靜,此獨勭(動),則主病。脈固有勭(動)者,骭少陰、辟(臂)大陰、少陰也,主勭=(動,動)疾則病,此 二三四 所以論有過之脈也,其餘必謹察視當脈之〖過〗。二三五(上)
《犮理》簡六十釋文作:
□則死。脈絶如食閒,不過三日則死。煩心與腹倀(脹)具(俱),則死﹂。唐(溏)叚(瘕)六〇
今按:《脈書·下經》的“不至如食閒”,《犮理》作“脈絶如食閒”。馬王堆《足臂》作“絶如食頃”。《素問·三部九候論》對應文句作“上下左右相失不可數者死。”[10]《足臂》二一至二二足厥陰脈:“揗(脈)如三人參舂,不過三日死。温<(脈)>絶如食頃,不過三日死。”[11]
我們認爲《脈書·下經》與《犮理》的“食閒”當讀爲“食間”。[12]“食間”一詞,保留了周代尸祭禮的痕跡。《漢語大詞典》“食間”條云:“古代祭祀時,代表死者受祭的人(即所謂尸)一食九飯的時間。《儀禮·士虞禮》:‘祝闔牖户,降,復位於門西,男女拾踊三,如食間。’鄭玄注:‘隱之,如尸一食九飯之頃也。’”[13]九飯,謂尸受飯九次。由於是一種象徵性的祭祀,故推測其時間不會太長。受飯九次,猶受飯九口。《儀禮·少牢饋食禮》:“尸又食,食胾。上佐食舉尸一魚,尸受,振祭,嚌之。佐食受,加于肵,橫之。”賈公彥疏:“據一口謂之一飯,五口謂之五飯之等。”[14]
准此,《脈書·下經》與《犮理》以“食閒(間)”形容脈不至,大意是在尸祭禮中“尸”受飯九次的時間內,都切不到患者的脈動,這種情況會導致其死亡。在《逆順五色脈臧驗精神》中,呼氣四下脈搏一動已被劃定爲死征。簡七云:“人四息脈一勭(動),曰(橆,橆)者死。”《素問》:“上下左右相失不可數者死。”王冰注:“《脈法》曰:‘人一呼而脈再至,一吸脈亦再至,曰平。三至曰離經,四至曰脫精,五至曰死,六至曰命盡。’今相失而不可數者,是過十至之外也。至五尚死,況至十者乎!”王冰認爲“上下左右相失不可數者死”是在十至之外,五至尚死,十至就更不用說了。
雖然我們無法確知“食閒(間)”(尸受飯九口)的具體時長,但其超過五次呼氣時間應該有相當大的可能。馬王堆《足臂》作“絶如食頃”,“食頃”也是一個相對模糊的時間範圍。[15]“食頃”,《漢語大詞典》認爲指吃一頓飯的時間,多形容時間很短。《史記·孟嘗君列傳》:“孟嘗君至關……出如食頃,秦追果至關。”[16]不過,相較於“食閒(間)”,“食頃”似乎更常見也更容易被理解。
“尸禮廢而像事興,蓋在戰國之時矣。”[17]從文獻記載來看,春秋時代處於尸祭禮儀的衰落階段,戰國時代尸祭禮儀則從社會上層徹底銷聲匿跡。[18]天回醫簡兩見的“食閒(間)”,應該就是尸祭禮的一種遺存。《脈書·下經》與《犮理》的相關文句,將“食閒(間)”作爲一種時間概念,提示其成書下限至晚在戰國時期。當時的人們,尚能接觸到尸祭禮,故將“食閒(間)”用在醫書裏只是對世俗生活的一種側面反映。
三 《犮理》簡三五釋文作:
〼□口,蜀(屬)舌本□。如此者,宜食酸减﹂,石心=陽=(心陽。心陽)不盛=(盛,盛)犮□〼 三五
今按:整理者所釋“减”字圖版作,該字从水,應改釋作“減”。“減”可讀爲“鹹”。“宜食酸減”即“宜食酸鹹”,酸鹹之物在醫書裏有收斂的功效。《湯液本草》:“鹹能軟堅,酸能收緩收散。”《壽世保元》:“辛香者亦升泄之類,酸鹹者皆補降之屬。”《本草綱目》蟲部“五倍子”條云:“其味酸鹹,能斂肺止血化痰,止渴收汗。”[19]釋文可以訂作:
〼□口,蜀(屬)舌本□。如此者,宜食酸減(鹹)﹂,石心=陽=(心陽。心陽)不盛=(盛,盛)犮□〼 三五
[1] 天回醫簡整理組編:《天回醫簡》(下册),文物出版社2022年11月,第31頁。
[2] 張燦玾,徐國仟主編:《鍼灸甲乙經校注》,人民衛生出版社2014年,第1338頁。
[3] (唐)孫思邈著;李景榮等校釋:《備急千金要方校釋》,人民衛生出版社2014年,第1073頁。
[4] 高文柱校注:《<外臺秘要方>校注》,學苑出版社2010年,第1472頁。
[5] (唐)孫思邈著;李景榮等校釋:《千金翼方校釋》,人民衛生出版社2014年,第663頁。
[6] (漢)劉熙撰:《釋名》,中華書局2016年,第13頁。
[7] 見拙文:《<天回醫簡>讀札(二十三)》,武漢大學簡帛網2023年5月4日,http://www.bsm.org.cn/?hanjian/9005.html。
[8] 湖南省博物館、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纂,裘錫圭主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第五册,中華書局2014年,第251頁。
[9] 見拙文:《<天回醫簡>讀札(十九)》,武漢大學簡帛網2023年4月19日,http://www.bsm.org.cn/?hanjian/8992.html。
[10] 郭靄春主編:《黃帝內經素問校注》,人民衛生出版社2013年,第208頁。
[11] 同8,第191頁。
[12] 小文只討論“食閒”,關於“參舂”可參看魏啟鵬、胡翔驊合著的《馬王堆漢墓醫書校釋》,成都出版社1992年,第13頁。
[13] 羅竹風主編:《漢語大詞典》第6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8年,第505頁。
[14] (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王輝整理:《儀禮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479-1480頁。
[15] 《助字辨略》卷三:“頃,猶云閒也。俄頃,少閒也。”不知“食頃”與“食閒”是否存在同義換用的關係。
[16] 羅竹風主編:《漢語大詞典》第12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8年,第486頁。
[17] (清)顧炎武著;陳垣校注:《日知錄校注》,安徽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819頁。
[18] 任曉鋒:《周代宗廟尸祭禮儀考論》,《科學·經濟·社會》2014年01期,第32頁。
[19] (明)李時珍著:《本草綱目》(校點本上、下册)2版,人民衛生出版社2004年,第2237頁。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23年12月5日22: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