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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回醫簡》讀札(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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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發)一 《脈書·下經》簡二十二釋文作:
• 渫風之所產,血氣(散),熱首,面多傷,類
(腫)首。二二[1]
今按:面多傷,不辭。在沒有外力作用的前提下,面不可能“多傷”。此“傷”字當讀爲“瘍”,作頭瘡義。面多傷(瘍),即頭面部多瘡。《說文》:“瘍,頭創也。”《左傳·襄公十九年》:“生瘍於頭”,孔穎達疏:“瘍,頭創也。”《莊子·天地》:“有虞氏之藥瘍也”,成玄英疏:“瘍,頭瘡也。”《素問·五常政大論》:“欬嚏鼽衂鼻窒,曰瘍”,王冰注:“瘍,頭瘡也。”[2]《下經》簡六三“頸領多傷(瘍)”,整理者即通作“瘍”。釋文當在“傷”後括注“瘍”:
• 渫風之所產,血氣(散),熱首,面多傷(瘍),類
(腫)首。二二
二 《脈書·下經》“金傷條”的簡一六五、一六八釋文作:
• 金傷=(傷。傷)股,從辨㬷(䐃),死。一六五
• 金傷=(傷。傷)臂臑,從辨㬷(䐃),死。一六八
今按:兩處金傷,一處傷股(大腿近盆骨端),一處傷臂臑(手臂近肩端)。位置不同,却都提到“從辨㬷(䐃),死”。䐃,王冰注《素問》共有兩處。一處是在《素問·玉機真藏論》:“身熱脫肉破䐃”,王冰先云“䐃者肉之標”,又云“䐃,謂肘膝後肉如塊者。”第二處在《素問·皮部論》:“肉爍䐃破”,王冰注:“䐃者肉之標,故肉消則䐃破毛直而敗也。”准此,我們可以將䐃理解爲手肘、膝蓋後聚藏脂肪的軟肉。簡文所謂“從辨㬷(䐃)”者,我們認爲即“縱分㬷”,指傷口縱向貫穿於㬷之上。“從”通“縱”,古書例极多不贅舉。“辨”通“分”,見於《易》和《孟子》。《易·剝》:“剝牀以辨。”吕祖謙音訓:“辨,晁氏曰:‘古文作分。’”《孟子·梁惠王上》:“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頒,《淮南子·泰族訓》作“辬”。分㬷,即醫書所言的破䐃、㬷破。除前引兩處《素問》,另見於《靈樞·本神》:“破䐃脫肉。”[3]《下經》簡五九也有“破困(䐃)”。我們之所以考慮將“辨”通作“分”,是因爲“分”有“破”義。《慧琳音義》卷四十八引《玄應音義》:“分,破也”。《札迻·新語·道基第一》“分苞”條,孫詒讓按:“分,與破、剖義同。”[4]破亦有分義,李賀《惱公》:“月分蛾黛破”,王琦注:“破字作分開之意。”不過,“辨”本來就有“分”、“半分”義,此處或亦不需通作“分”,如字讀即可。前引《易·剝》:“剝牀以辨”,鄭玄注:“辨,分也。”《爾雅·釋器》:“革中絕謂之辨”,陸德明釋文:“辨,半分也。”醫書認爲䐃是觀察人體健康與否的重要表徵,䐃堅者長壽,肉不堅者夭壽。《甲乙經·壽夭形診病候耐痛不耐痛大論》:“形充而大肉堅而有分者肉堅,堅則壽矣;形充而大肉無理不堅者肉脆,脆則夭矣。”[5]總之,“從辨㬷(䐃)”應該指䐃部受到縱貫傷,這在醫療條件尚不發達的漢代被視爲必死之傷。“辨㬷”的含義,則與《素問》《靈樞》的破䐃、㬷破相近。釋文可以訂作:
• 金傷=(傷。傷)股,從(縱)辨(分)㬷(䐃),死。一六五
• 金傷=(傷。傷)臂臑,從(縱)辨(分)㬷(䐃),死。一六八三 《脈書·下經》開篇即言“凡病久則變化,化則通,通則難辨也”,因此當中出現的一些症狀相似疾病的辨別診斷,值得注意。簡文云一病似另一病,多用“類”、“狀類”。表示兩種可能性疾病只擇其一時,用“不然,某某也”。表示一症狀與另一病無充要關係時,用“不必產於某”。現將這類描述列表如下:表1:《脈書·下經》相似疾病與症候鑒別 簡號 主病 相似易混病與症候 用語 六 痹之卒發 風 不必產於風 六 疽之卒發 痹 不必產於痹 二十 內風之所產 狂疾 類狂疾 二二 渫風 (腫)首
類 (腫)首
二三 免風 水倀(脹) 類水倀(脹) 二四 免風之所產 蟲病 類蟲病 二六 蹷風之所產 黃單(癉) 類黃單(癉) 二八 水風之所產 膚倀(脹) 類膚倀(脹) 三一 土風以秋禺(遇)者 膚張(脹) 疑之膚張(脹) 三二 土風所產 㿌疾 類㿌疾 四〇 風而類內癉者 內癉 不然,內癉也 四二 風而類膚倀(脹)者 膚倀(脹) 不然,膚倀(脹)也 五〇 痿 靜痹 狀如靜痹 五二 隋痿 嬰兒養齒者 狀類嬰兒養齒者 五九 箸(著)痹 骨且(疽) 類骨且(疽) 八六 女子不 (浣)
(懷)子
狀類 (懷)子
一二七 膏瘕 肩不[6] 類肩不 一二八 (蝕)瘕
周且(疽)、喉痹 如周疽、類喉痹 一三六 匈(胸)瘕 心痹 類心痹 一三八 血瘕 淫痹 類淫痹 一三九 蚐瘕 苦母 類苦母 一四〇 苦母 承瘕、赤瘕 類承瘕、赤瘕 一四一 勇(湧)瘕 裏水 類裏水 一四二 水瘕 赤瘕、蚐瘕 類赤、蚐 一四五 字瘕 小水 類小水 一四六 庤(痔)瘕 腸辟(澼) 類腸辟(澼)痛之狀 二〇〇 風癉 狂疾 類狂疾 上表所揭,足見《脈書·下經》在疾病鑒別診斷上的用語是非常豐富的。《史記·扁鵲倉公列傳》中文帝詔問淳於意時就曾問到“病名多同而異診”的問題,淳于意答:“病名多相類,不可知。”[7]由此可見,病名相類或症狀相類是困擾當時醫者的一個問題。簡文提到的病名大多有專條論述,然亦有例外者。如簡一四〇的苦母和簡一四二的水瘕,簡文均提到它們類赤瘕,但赤瘕在《脈書·下經》無專條論述。相似的情況還見於狂疾、黃癉、肩不等,大概這些病名較爲普遍或者不屬於《脈書·下經》的疾病體系,故只提鑒別而不單條論述。
此外,簡四〇和四二提到的“不然,內癉也”和“不然,膚倀(脹)也”是兩處值得注意的漢代語料。既往關於“不然”的語言學研究,已經關注到了其假設義、選擇義、建議義、醒悟義,張歡先生認爲“不然”具有條件語義。“對一種情況進行了否定,意味著假設出與上文相反的情況,此時出現了兩個對比性的情況。”[8]另有學者認爲“不然”的用法經歷了從“多項選擇”到“二分選擇”的演化。《下經》中的兩例“不然”皆是“二分選擇”。即本來只有潛在的兩種選擇,通過一些條件篩選判斷,否定前一種選擇後,只剩下另一種選擇作爲唯一解。風而類內癉者,如果沒有出現簡文提到的溺甘口渴、澄清尿液顏色變化的狀況,那就只能判斷爲內癉,即“不然,內癉也”。風而類膚倀(脹)者,如果不出現簡文提到的溺赤口苦、惡風的症狀,那就只能診斷爲膚脹,即“不然,膚倀(脹)也”。兩處簡文,是漢代語料中“不然”用作二分選擇功能的佳例。
[1] 天回醫簡整理組編:《天回醫簡》(下册),文物出版社2022年11月,第22頁。
[2] 郭靄春主編:《黃帝內經素問校注》,人民衛生出版社2013年,第653頁。
[3] 田代華等整理:《靈樞經》,人民衛生出版社2005年,第25頁。
[4] (清)孫詒讓著;雪克,陳野點校:《札迻》,中華書局2009年,第247頁。
[5] 張燦玾,徐國仟主編:《鍼灸甲乙經校注》,人民衛生出版社2014年,第921頁。
[6] 肩不,據我們論證即《靈樞》所言的“肩似拔”,指肩部疼痛如同被引而出之的症狀。見拙文:《<天回醫簡>讀札(二十九)》,武漢大學簡帛網2023年5月29日,http://www.bsm.org.cn/?hanjian/9039.html。
[7] (漢)司馬遷撰;(宋)裴駰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正義:《史記》,中華書局2013年,第3382頁。
[8] 張歡:《兩漢漢語標記型條件語義範疇研究》,吉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20年,第181頁。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24年5月15日1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