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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回醫簡》讀札(五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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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發)一 《治六十病和齊湯法》方十九釋文作:
十九 止內傰(崩)方。取麻,小熬之,(磨)取亓(其)中膏二升,以美酒粲(餐)之,先旦莫(暮)食。• 亓(其)一曰,取狗肝,薄葉(䐑)之,以 九五炭燒枱鐵赤,直(置)葉(䐑)肝亓(其)上,使肝乾,一合直(置)半杯酒中,酓(飲)之,節(即)已。 • 枱鐵,鐅也。九六[1]
今按:內傰,整理者認爲“或指前後陰下血之病”。我們認爲此症,就是醫書裏的“崩中”,指女性下陰大量流血,與現代臨床的異常子宮出血類似。傳統醫學認爲崩中是因爲患者血熱或血瘀,西醫則以其與生殖軸失常、內分泌紊亂、子宮內膜異變有關。
《金匱要略方論》:“兼取崩中去血或月水來過多及至期不來。”《神農本草經》云“衛矛”:“主女子崩中下血,腹滿汗出,除邪,殺鬼毒、蟲注。”[2]《諸病源候論》有“崩中漏下候”:“崩而內有淤血,故時崩時止,淋瀝不斷,名曰崩中漏下。”[3]《千金翼方》有“治婦人崩中下血,切痛不止方。”[4]《千金要方》卷四婦人方下有“赤白帶下崩中漏下第三”。[5]《外臺秘要》卷三十四有“崩中方一十一首”和“崩中去血方一十三首”。[6]
中有內義,因此“內崩”與“崩中”的關係應是醫書常見的同義換用。《說文》:“中,內也。”《戰國策·秦策五》:“又有母在中”,高誘注:“中,猶內也。”《後漢書·列女傳》:“以益中外之累”,李賢注:“中,內也。”
此症在醫書中異名衆多,除了“崩中”,還有“崩漏”、“漏血”、“血漏”、“崩下”、“暴崩”、“暴下血”、“血山崩”、“血山崩漏”等。其中尤以“血山崩”最爲民間熟知,《赤水玄珠》云:“俗曰血山崩,謂血暴下如山之崩壞也。”此症名在明清小說多見。《金瓶梅》中李瓶兒患病時,趙太醫云其“不是乾血癆,就是血山崩。”《紅樓夢》第七十二回,平兒與鴛鴦閒聊王熙鳳的病情。平兒說:“只從上個月行了經之後,這一個月竟淅淅瀝瀝的沒有止住。這可是大病不是?”鴛鴦答應道:“噯喲!依這麼說可不成了血山崩了嗎?”平兒埋怨鴛鴦“咒人”後,鴛鴦便說自己不知道什麼是崩不崩的。有學者認爲,明清小說家筆下的月經敘事充滿了他者視角的刻板印象,成爲了那個時代女性身體與疾病的雙重隱喻。[7]由《紅樓》此段,亦可知此症在古代因涉及月事令人忌諱談論,同時又因神秘而具有恐懼色彩。二 《治六十病和齊湯法》方廿釋文作:
廿 治女子不月,自以爲有子,至十歲無有,復(腹)大。蔓先洗,教取麥鞠(麴),(屑),三指撮至節,直(置)美酒中㱃(飲)之,廿九七日已。令。出士黄洛,已試。九八
今按:此症疑即《脈書·下經》的“女子不”。《下經》簡八六:“女子不
(浣)。年未老也,月事不來,狀類
(懷)子,其色麤(粗)。”“不月”對應“月事不來”,“腹大”、“自以爲有子”對應“狀類懷子”。可與現代臨床的月經不調、多囊卵巢綜合征相參。其中多囊卵巢綜合征,可導致女子不孕、月經失調、腹部肥胖、黑棘皮症,與天回簡文尤其對應。
“教取”,出現在簡文中顯得突兀。因爲該詞在醫書中必定有發出“教取”動作的人,含有提示患者之意。如《千金翼方》:“有人患心腹脹滿,不能食飲,至於死,有人教取羊子肝,搵蒜齏服之,遂轉下五升如粉粥,寸寸皆是蟲,即瘥。”[8]發出教取動作的是“有人”。《普濟方》:“子(予)婦吐血,有醫者教取生地黃自然汁煮飲之。”發出教取動作的是“醫者”。《本草備要》引《類編》云:“一女子病齁喘不止,遇道人教取瓜蒂七枚爲末,調服即吐痰如膠黏。”發出教取動作的是“道人”。《名醫類案》記載有村店婦人用火筒吹火時被其中掩藏的蜈蚣鑽入喉嚨,“婦人求救無措,適有過客教取小豬兒一個,切斷頭取血令婦人頓飲之,須臾以生油一口灌婦人,遂惡心,其蜈蚣衮在血中吐出,即與雄黃細研水調服愈。”發出教取動作的是“過客”。有時,發出教取動作之人或省稱爲“或”,亦指“有人”。如《名醫類案》:“一人誤食石班魚子,中其毒吐不止,或教取魚尾草研汁服少許立愈。”
綜上,簡文中的“教取”缺乏主語,保留了此方是經醫案修改而成的痕迹。雖隱去了“教取”者的身份,但並未完全抹去此方用藥經過他人提醒的線索。這種情況與我們曾分析過的《治六十病和齊湯法》簡三九至五〇類似,醫家在廢丘行醫的過程中,遇到了三名症狀有差異的“心腹承瘕”患者,在治療後寫下醫案。這個醫案被他本人或後代醫家調整順序,改成了病方。[9]在傳世醫書中,醫者也會記錄下自己教取他人的事蹟。《續名醫類案》:“汪氏子痘起發時,有變黑者,以朱公子事語之,教取胭脂汁塗之。不聽,後一身盡成黑痘而塌,復出一層又塌,如此者三而卒。”魏之琇所說的朱公子事,顯即他之前醫治過的“朱大尹子”。朱大尹子也是起黑痘,用了魏氏所建議的胭脂汁後痊癒。而後來的汪氏子“不聽”,遂至病卒。大概“教取”是古代醫者轉益多師的優良習慣,可以吸取其他同行甚至是民間的優秀用藥方例。教取者多不留名,只有醫者、道人、過客等簡單的社會角色描述,與余嘉錫先生所謂的“古書不題撰人”相類。儘管《治六十病和齊湯法》已經是相對成熟的方書,但仍然是漢初之前多代醫者長期經驗的彙集和總結,非出自一人,亦非成於一時。
[1] 天回醫簡整理組編:《天回醫簡》(下册),文物出版社2022年11月,第108頁。
[2] (清)孫星衍,(清)孫馮翼輯:《神農本草經》,山西科學技術出版社2018年,第110頁。
[3] 丁光迪:《諸病源候論校注》,人民衛生出版社2013年,第737頁。
[4] (唐)孫思邈著;李景榮等校釋:《千金翼方校釋》,人民衛生出版社2014年,第189頁。
[5] (唐)孫思邈著;李景榮等校釋:《備急千金要方校釋》,人民衛生出版社2014年,第120頁。
[6] 高文柱校注:《<外臺秘要方>校注》,學苑出版社2010年,第1222頁.
[7] 李金蓮:《論明清小說中的月經隱語及其女性敘事》,《楚雄師範學院學報》2018年04期,第111-119頁。
[8] 同[4],第609頁。
[9] 見拙文:《<天回醫簡>讀札(八)》,武漢大學簡帛網2023年3月24日,http://www.bsm.org.cn/?hanjian/8942.html。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24年6月3日1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