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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試説“賤臣筡西問秦王”觚的“酆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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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硬糖娛樂文化傳播有限公司)
(首發)湖北云夢鄭家湖墓地M274出土的“賤臣筡西問秦王”觚,正面第四行至第五行有如下文句:
今筡入,王之四競(境)者(諸)民皆有(蝕)寒之色,竊問其故,曰:‘壹惡用兵矣。’陰晉、上雒(洛)之(正5)卒,天下之良卒也,自酆綦以來,夫斬首六矣。今出戰不能勝,而內守不能箇(固),不能守其城郭而五刑傳其身,而弗能佴(恥)也。無異故,皆未罷也。[1]
此段被整理者分在第三章,描述筡在秦境的所見所聞,以民衆的饑寒之色、兵士的疲敝厭戰論證長期戰爭對民生和士氣的破壞。進一步勸說秦王罷兵休戰與民生息。其中,“自酆綦以來”含義不明。酆綦兩字的紅外圖版不甚清晰,彩色圖版分別作、,所釋可信,但無法確知兩字的具體所指。揣摩這段筡的闡說,似是總結前情講述“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意思。“自某某以來”,文獻中多冠以“事件”、“年號”(在位君主)或者“地點”,表示從發生某事至今、從某個時代至今、或從某地發生的某事至今。《後漢書·王暢傳》記功曹張敞奏記諫曰:“自中興以來,功臣將相,繼世而隆。”[2]這裏的“自中興以來”,顯然說的是漢光武帝中興這一事件以來。又《後漢書·西羌傳》:“自建武以來,其犯法者,常從燒當種起。”這裏的“建武”以來,特以光武帝的第一個年號建武爲限定,其範圍與“中興以來”相當但更爲具體。《史記·李斯列傳》:“自秦孝公以來,周室卑微,諸侯相兼,關東爲六國,秦之乘勝役諸侯,蓋六世矣。”[3]這裏的“自秦孝公以來”,指的是自秦孝公繼位以來。又《史記·太史公自序》:“幽厲之後,王道缺,禮樂衰,孔子脩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者至今則之。自獲麟以來四百有餘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其中,“自獲麟以來”,集解裴骃案:“年表魯哀公十四年獲麟,至漢元封元年三百七十一年。”相傳孔子因此事件“傷周道之不興,感嘉瑞之無應”,所作《春秋》至此而絕筆。還有以戰爭發生地爲節點的,《戰國策·中山策》“昭王既息民繕兵”章記載秦昭襄王想再次伐趙,武安君白起勸說:
長平之事,秦君大尅,趙軍大破;秦人歡喜,趙人畏懼。秦民之死者厚葬,傷者厚養,勞者相饗,飲食餔餽,以靡其財;趙人之死者不得收,傷者不得療,涕泣相哀,勠力同憂,耕田疾作,以生其財。今王發軍,雖倍其前,臣料趙國守備,亦以十倍矣。趙自長平已來,君臣憂懼,早朝晏退,卑辭重幣,四面出嫁,結親燕、魏,連好柒、楚,積慮並心,備秦爲務。其國內實,其交外成。當今之時,趙未可伐也。[4]
此章的“趙自長平已來”,顯即秦趙的長平之戰。“已”、“以”字多通,“自長平已來”即“自長平以來”。長平爲趙地名,《戰國策》這種“自+地名+以來”來表示從某地發生某戰事以來的用例,還多見於《左傳》。《左傳·昭公五年》:“自鄢以來,晉不失備,而加之以禮,重之以睦,是以楚弗能報,而求親焉。”此以鄢表示“自從晉楚鄢陵之戰以後”。[5]《左傳·隱公六年》:“六年春,鄭人來渝平,更成也。”孔穎達疏:“自狐壤以來與鄭不和,今日復和,故曰更成,言更復狐壤以前之好也。”[6]疏以“狐壤”表示狐壤之戰。可見,觚文的“自酆綦以來”也應該指特定事件發生的時間點,或特定君主在位的時間段,亦頗有可能是用具體的地名指代此前發生過的戰爭。
我們認爲“酆綦”應當讀爲“豐析”,指代豐地、析地兩處地名。“自豐、析以來”與前引《左傳》《戰國策》以地名表示戰爭的用法相同,指的是自從楚司馬眅在豐、析兩地招兵攻打晉之上雒以來,事在哀公四年(前491年)。酆通豐,古書例極多。《詩·大雅·文王有聲》:“作邑於豐。”《文選·西征賦》李注引豐作酆。《左傳·文公七年》:“酆舒。”《漢書·古今人表》作“豐舒。”綦,可讀作“斯”,假借爲“析”。《說文》:“斯,析也。从斤,其聲。”《詩·小雅·瓠葉》:“有兔斯首”,陳奐傳疏:“古斯、其同聲,故二者皆爲語詞。”古䔮、析通用。《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其高燥則生葴䔮苞荔。”“䔮”,《漢書·司馬相如傳》作“析”,《文選·子虛賦》作“菥”。古斯、蜤通用。《詩·周南·螽斯》:“螽斯羽。”《經典釋文》:“斯,《爾雅》作蜤,音同。”《爾雅·釋蟲》:“蜤螽,蜙蝑。”《經典釋文》:“蜤,《詩》作斯”,又“蜤,本又作蟴。”我們注意到,段玉裁認爲《說文》“斯从其聲”的說法是錯誤的。“其聲未聞。斯字自三百篇及《唐韻》在支部無疑,而其聲在之部,斷非聲也。”[7]若然,从其得聲的“綦”字是無法讀作“斯”的。我們的第二條論證路徑是將“綦”通作“沂”。从其得聲的字,多可與从斤得聲的字相通。如祺、祈二字通用。《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榮旂字子祈。”“子祈”,《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作“子祺”。古旗、旂通用。《周禮·辀人》:“龍旂九斿。”“旂”,《文選·羽獵賦》李善注引作“旗”。《禮記·明堂位》:“旂十有二旒。”《經典釋文》:“旂,本又作旗。”古期、蘄通用。《莊子·養生主》:“不蘄畜乎樊中。”“蘄”,《藝文類聚》卷九十引作“期”。沂,在清華簡中即通作“析”。《繫年·十五》:“與吳人戰於析(沂)。”[8]但無論“斯”字有無“其”聲,它與“期”字的關係是很近的。《荀子·禮論》:“故情貌之變足以別吉凶,明貴賤親疏之節,期止矣。”楊倞注:“期當爲斯。”[9]《淮南子·謬稱》:“釋近斯遠,塞矣。”《文子·精誠》“斯”作“期”。同時,“綦”讀若“期”完全沒問題。《左傳·定公四年》:“子期似王。”《史記·楚世家》“子期”作“子綦”。《荀子·富國》:“期文理。”楊倞注:“期當爲綦。”《資治通鑒·漢紀四》:“臣期期不奉詔”,胡三省注引貢父曰:“期,讀如荀子目欲綦色之綦。”《群經平議·毛詩三·白駒》:“逸豫無期”,俞樾按:“期當讀爲綦。”[10]故我們認爲觚文用从其得聲的“綦”字,借以表地名“析”,是可行的。[11]
觚文所謂的“自酆綦以來”實即“自豐、析以來”,可與《左傳》記載的地名合證。《左傳·哀公四年》:“司馬起豐、析與狄戎,以臨上雒。左師君於菟和,右師軍於倉野,使謂陰地之命大夫士蔑曰:「晉、楚有盟,好惡同之。若將不廢,寡君之願也。不然,將通於少習以聽命。」”事又見《史記·高祖本紀》:“因襲攻武關”,《索隱》:“《左傳》云楚司馬起豐、析以臨上雒,謂晉人曰「將通於少習」,杜預以爲商縣武關也。”《後漢書·郡國四》:“有豐鄉城”,李賢注:“《左傳·哀四年》:「司馬起豐、析」。”呂祖謙《大事記》作“楚司馬起營、析”,“營”當爲“豐”字之誤。此戰的背景是楚人克夷虎後,圖謀北方展開系列軍事行動,蠻氏潰敗之後出逃至晉國的陰地。楚司馬眅徵兵於“豐、析與狄戎”地區,進逼上雒,發出“將通於少習”的威脅。按楊伯峻先生的考證,少習山在今商縣東一百八十五里,山下即武關。打通了少習山,即可向西威脅秦國,向東奪取晉國陰地,北渡黃河以迫晉都。張文庫先生分析楚人之所以態度如此強硬,晉人之所以隨楚之願,是因爲晉國此時內憂不已,即趙孟所說的“晉國未寧”。[12]豐、析兩地的地望,《五禮通考》云:“杜注楚邑析南有豐鄉,今河南南陽府淅川縣西南有豐鄉城,其地與鄖陽相接。”《資治通鑒·晉紀二十一》:“置荊州于豐陽川”,胡三省注:“上洛縣,漢西都屬弘農郡,東漢屬京兆,武帝泰始二年,分置上洛郡,豐陽川在郡界。《續漢志》,南陽郡析縣有豐陽城,後魏太安二年,置豐陽縣,《左傳》所謂“司馬起豐析”,即其地。劉昫曰:唐商州豐陽縣,漢商縣地,晉分商縣置豐陽縣,因豐陽川爲名。”楊伯峻先生認爲,“豐”據顧棟高《大事表》七之四,在今河南淅川縣廢治(今爲舊淅川)西南,與湖北十堰市相接界。今淅川縣及內鄉縣之西北境皆楚析地。
我們推測觚文之所以提到“楚司馬起豐、析以兵臨上雒”的史事,或爲追溯上雒地區最早見諸於史籍記載的戰爭。所謂的“自豐、析以來”,是說從魯哀公四年楚司馬圍上雒(前491)到魏安釐王三十年無忌公子率五國伐秦(前247)的二百餘年間,[13]上雒、陰晉之地的百姓飽受戰爭頻仍之苦。這是符合此段情境和論說邏輯的,因爲筡的終極目標仍然是勸服秦王“寢兵立義”。陰晉、上雒的將卒本是善戰的,但在長期的戰事侵擾下他們也陷入了“出戰不能勝,內守不能固”的怪圈,甚至在面臨五刑加身時“弗能佴(恥)”,失去了好勝心和羞恥心。這是什麼原因呢?筡總結主旨“無異故,皆未罷也”。造成這樣士兵疲敝的現象,沒有什麼別的原因,僅僅是因爲長期不罷兵而已。前引《戰國策·中山策》“昭王既息民繕兵”章,武安君勸說秦昭王的邏輯與筡極爲相似。也是先回顧了“自長平已來”秦、趙雙方在軍備和民生方面的措施異同。可見,在戰國謀士的論說邏輯裏,追溯某地曾經發生的戰事是極爲必要的一環。此相當於今人所謂的“背景調查”,可以撫今追昔闡明事物的動態發展,更易於讓聽衆信服。《史記·蘇秦列傳》中蘇代爲了向燕王證明“秦的威脅”更是不厭其煩地追溯了多場戰爭:
龍賈之戰,岸門之戰,封陵之戰,高商之戰,趙莊之戰,秦之所殺三晉之民數百萬,今其生者皆死秦之孤也。西河之外,上雒之地,三川晉國之禍,三晉之半,秦禍如此其大也。而燕、趙之秦者,皆以爭事秦說其主,此臣之所大患也。
《索隱》云:“以言西河之外,上雒之地及三川晉國,皆是秦與魏戰之處,秦兵禍敗我三晉之半,是秦禍如此其大者乎。”西河之外,上雒之地,是戰國中晚期的兵家必爭之地。其地望與百姓遭受的苦難,與觚文所聚焦的“陰晉、上雒”是完全吻合的。從楚司馬起豐、析臨上雒到五國伐秦,該地數易其主,[14]是論證“戰禍”的最佳案例。
解決了“酆綦”的釋讀問題及在觚文中的含義,或可爲“夫斬首六矣”的理解提供線索。從實數考慮,我們曾疑此處有缺字,或是“六萬”、“六世”之類的內容,表示被斬首的士卒之多、陷入戰爭的時間之長。但從筡的論說層次來看,自豐、析以來至今是一個寬泛的時間概念,難以說成“六萬”、“六世”這樣具體。此“六”字,或當破讀作“僇”,作侮辱的意思。《吕氏春秋·當染》:“爲天下僇”,高誘注:“僇,辱也。”古稑、穋通用。《說文》:“穋,稑或从翏,”《詩·豳風·七月》:“黍稷重穋。”《經典釋文》:“穋,本又作稑。”我們注意到整理者將下文“而弗能佴也”的“佴”字讀爲“恥”,認爲是戰爭失敗、刑罰加身而不以爲恥。這是很有見地的意見,古書中的“佴”可讀爲“恥”最早由裘錫圭先生提出並在出土文獻中得以多次驗證。[15]將“六”讀作“僇”,“僇矣”和下文的“恥也”可以相對應。戰國時人看重名節,認爲名聲受辱而身體健全是最下等的結局。《史記·蔡澤傳》中蔡澤勸說范雎時便說:“夫人之立功,豈不期於成全邪?身與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陰晉、上雒(洛)之卒,有的戰敗被俘爲敵方斬首而受辱,有的因戰敗而被己方刑罰加身時已經感受不到羞恥。其後者正屬於“名在僇辱而身全者”,造成這種情況的唯一原因,仍然是不罷兵。
[1] 李天虹、熊佳暉、蔡丹、羅運兵:《湖北云夢鄭家湖墓地M274出土“賤臣筡西問秦王”觚》,《文物》2022年第3期,第66頁。
[2] (南朝宋)范曄撰,張道勤校點:《後漢書》,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516頁。
[3] (漢)司馬遷撰;(宋)裴駰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正義:《史記》,中華書局2013年,第3068頁。
[4] (漢)劉向集錄;(南宋)姚宏、鮑彪等注:《戰國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720頁。
[5] 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16年(2020年3月重印本),第1404頁。
[6] (清)阮元校刻:《阮刻春秋左傳注疏》,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74頁。
[7] (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説文解字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24頁。
[8] 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貳)》,中西書局2011年,第170頁。
[9] (唐)楊倞注;耿芸標校:《荀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40頁。
[10] (清)俞樾撰著;趙一生主編:《俞樾全集》第一册(群經平議·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277頁。
[11] 此段借“綦”表“析”,我們的三條論證路徑是A(綦-斯-析)、B(綦-沂-析)、C(綦-期-斯),主要區隔在於“斯”字有無“其聲”。其中B方案中引《繫年》不排除“沂”“析”有形近致誤的可能。
[12] 張文庫:《北斗齊秦,南戰荊楚——清華簡<繫年>所見晉國史事研究》,西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年,第83頁。
[13] 整理者認爲觚文內容與魏安釐王三十年五國伐秦的記載吻合,參1,第71頁。
[14] 上雒本屬周,後屬晉,戰國時原屬魏,秦惠文王以後屬秦。
[15] 劉釗先生還指出不少“佴”在出土文獻中表示“副;貳”的例子。參:《佴》,《辭書研究》2024年02期,第119-124頁。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24年8月25日1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