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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大秦簡《公子從軍》的編連復原與內容試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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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
(首發)北京大學藏秦簡《公子從軍》是一篇書信形式的文學作品。整理者朱鳳瀚先生已先後發表了本篇簡文的整理編連研究成果。[1]《北京大學藏秦簡牘》一書中進而刊佈了本卷簡冊的清晰圖像與完整釋文。[2]然而,因簡冊已殘斷散亂之故,《公子從軍》全篇的文學形式與特點尚未得到充分關注。本文將以文學的視角,再度探討各簡文語句間的銜接關係,進而對全篇簡文進行梳理,分析本篇作為文學作品的結構特徵,以期對《公子從軍》的歷史價值有更深刻的認識。
《公子從軍》在北大秦簡中屬卷一,清理簡牘時整理者最初編號為004至026。後整理者經過綴合,又將其重新編號為簡一至簡二十一。為便對照,下文主要以整理者綴合後的編號為准,在括號內另行註出原編號。
一、零散簡牘的編連推測
(一)簡十八 + 簡一 + 簡二十
簡十八(025)釋文作:
斄(嫠)女,軍中及舍人之所,斄(嫠)女弗欲也,死即行,吾不死,斄(嫠)女不能兩見。視
簡一(012)釋文作:
渠上產麋蕪。中心不樂,為此悲書。以問公子,(願)相圖廬(慮)。同心而(離)
簡二十(026)釋文作:
若
整理者將簡一(012)置於全篇之首,但本句行文大致為四言,“渠上產麋蕪”一句可斷開,作“(前缺一字)渠,上產麋蕪”,該缺字應當處於前簡末尾。檢視全篇,簡十八(025)末恰好多出一“視”字,推測可以和簡一相連。細辨文字,簡一“”字雖殘缺,但與簡十八“視”字寫法接近,原本也應為“視”字。再看本句意思,“”與“渠”,應都是女主人公所看到生長麋蕪的地方,“”字或亦從水作“湯”,讀為“蕩”,為河川之意。綜上,本句可恢復為“視蕩視渠,上產麋蕪”,為起興之句。女主人公看到蕩上、渠上生長麋蕪,從而引發下文的“中心不樂”。
整理者已推測簡一“”或是“離”字,並引《古詩十九首》中“涉江采芙蓉”一詩中的“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進行說明。此說是準確的。可以明顯看出此簡上本句並未結束,應當尚有欠字在下一簡。但整理者將簡二(015)連在其下,含義不明,不能通讀。
簡二十(026)上僅餘一字“若”,明確為全篇最末一簡,而該字字形與“居”字相近,如睡虎地秦簡“居”字寫作。該字應是通“居”,本句可還原為完整的“同心而離居”。再從文意上看,簡一前句“中心不樂,為此悲書,以問公子,願相圖慮”,“此悲書”當是女主人公對前文全篇的總結,可見此簡所出位置應是在篇末靠後的部位,而非整理者所排列的篇首。女主人公的最終目的是“以問公子,願相圖慮”,最後說出“同心而離居”的心意。
(二)簡四 + 簡十六 + 簡十九 + 簡十二
簡四(013)釋文作:
□何傷公子背妾,□交□枝簪長者折之,短□……□之襦,從叔死之
簡十六(004)釋文作:
……壹言利之。多言不用,如多耕而弗種
簡十九(005+006)釋文作:
也。運(渾)運(渾),□□□□,牽死即行。吾富最天下,嚋(壽)過彭刞(祖),謁報使者
簡十二(020)釋文作:
勿言,邦孰智之。堂下有杞,冬產能能。先為不仁,從公子所強。以公子之故,不媚
簡四(013)與簡十六(004)殘失的文字都比較多,但從文句上看,構成了明顯的“□□□之”結構的排比,應可相連。簡十六後一句即是對前面排比的說理式文句的總結陳說。簡十九(005+006)開頭多一“也”字,是前文總結句的最末一字。簡十六、簡十九兩簡在疊壓位置上也很接近,應當可以連接。此處文句意思即女主人公牽勸告公子,說了這麼多話你卻不聽,如同“多耕而弗種也”。
簡十二(020)起首一句“勿言”缺少主語,應尚有半句在前簡之中。整理者將其放置於簡十一(007 + 009)“公子何之不仁”句後。從文句上看,雖簡十一、簡十二、簡十三(008)都提及公子“不仁”,但簡十一、簡十二相連則句子前後無法讀通,只能考慮其他情形。檢視諸簡,唯有簡十九最末“謁報使者”可與簡十二相連。前句中女主人公自稱“吾富最天下,壽過彭祖”,本句說“謁報使者勿言,邦孰智之”,即是她感歎道:若通信的使者不說,同邦中又有誰人知曉呢?
(三)簡十一 + 簡十三
簡十三前段缺字,但“孰爲不仁”可以承接簡十一中的“公子何之不仁”,並作為下文的一個總起句,接下來一一羅列公子“不仁”的具體情形。因此簡十一、簡十三應可跳過簡十二直接編連。
而與簡十二相連的幾枚簡所處位置可能在全文篇幅較後位置,再次提及“不仁”已屬對前文的總結。
二、整卷簡冊的推擬復原
依照整理者所述,北大秦簡入藏時,被淤泥包裹呈堆積狀,多數簡冊保持成卷形態,或由於受擠壓變成上下若干層的疊壓狀。但《公子從軍》所屬的卷一位於堆積邊緣,並受到其他木牘及卷冊的擠壓,兩側面的簡牘已發生偏斜,簡牘間存在脫散移位,簡背也無劃痕。好在朱鳳瀚先生在《北大藏秦簡〈公子從軍〉的編連與初讀》一文中提供了簡牘堆積狀態的圖像,並且明確標註出了簡牘文字的朝向,為簡冊編連的推測提供可能。
以下嘗試依據前文中對簡牘編連的推測,對照該卷簡冊疊壓的相對位置(圖一),進一步驗證簡牘的編連順序,並對全簡的排列進行推擬復原。下圖據《北大藏秦簡〈公子從軍〉的編連與初讀》中提供的圖像改繪,原圖編號為清理時編號,本處圖中改為整理者在綴連後重列的編號,除最末一枚簡圖中未見之外,其餘各簡基本能明確文字朝向。對簡冊進行推擬復原時,大致仍需保持簡冊間文字朝向的相對位置,即字向下的簡在上(下文以↓表示),字向上的簡在下(下文以↑表示)。
據此並參照文句連貫性,可將簡冊編連還原為:
5(↓)-6(↓)-7(↓)-8(↑)-9(↑)-10(↓)-11(↓)-13(↓)-14(↑)-15(↑)-2(↓)-3(↓)-4(↓)-16(↓)-19(↓)-12(↑)-17(↑)-18(↑)-1(↓)…20(?)
如此編連後,簡冊基本可以維持原本的結構關係。因受擠壓緣故,上方諸簡整體向右偏移,下方諸簡位於較左位置。全卷以簡五(018)起首,五、七二簡受損殘缺的字較多,應當是與其所處的位置受力有關。隨後的簡文基本可以通讀,文意順暢。
圖一:卷一東端堆積情形
圖二:卷一編連的推擬復原
三、全篇簡文的整理分析
為便進一步討論分析,這裡先根據前文所構擬的簡序,羅列《公子從軍》簡文全文。參考簡帛網方勇先生《北大秦簡劄記之四》一文觀點[3],簡四“死”字當改釋為“列”,讀爲“裂”;簡十二“強”字改釋為“始”。參考簡帛網謝明宏先生《北大秦簡讀劄(一)》觀點,簡十一“為”字下一字補釋為“不”。
為便行文與整體文本的分析理解,部分文字改為通行漢字;簡文有缺損處依據簡長大致補出可能缺失的字數,以□表示:
□□□□□□□問公子□□□□□□□□□公子曰□□□□公子取(簡五)
妻。牽未嘗敢得罪、不中公子所也。公子從軍,牽送公子錢五百,謂公子自以買(簡六)
□□□□□,公子弗肯□□以予人,牽有賫公子絏小帬一,公子又弗肯□有□(簡七)
□,牽非愛此也,直欲出牽之所者著,以傅公子身也。公子從軍,牽送公子,回二百(簡八)
□裏,公子不肯棄一言半辭以居牽,牽去公子西行,心不樂,至死不可忘也。牽(簡九)
聞之曰: 朝樹梌樟,夕楬其英。不仁先死,仁者百嘗。交仁等也,俱死(簡十)
□為?□□□□□之,今公子縱不愛牽之身,獨不謉乎。公子何之不仁!(簡十一)
□□□□,孰爲不仁:愛人不和,不如已多。愛人不謉,如南山北壞,壞而隄之。愛(簡十三)
必毋數,公子不仁,千車萬負。牽非敢必朢公子之愛,牽直爲公子不仁也。有蟲(簡十四)
西飛,翹遙其羽,一歸西行,不知極所。西行東思,沂下如雨,公子□□,□(簡十五)
不嘗苦,猶版載也。更上更下。產為材士,死效黃土,安所葬此,參佞之下。(簡二)
南山有鳥,北山置羅。念思公子,毋奈遠道何。安得良馬從公子,委纍蒹(簡三)
□,何傷公子背妾?□□□枝簪,長者折之,短□□□,□□之襦,從叔列之(簡四)
□□□□□□□□□□□□□。一言利之。多言不用,如多耕而弗種(簡十六)
也。運運,□□□□,牽死即行。吾富最天下,壽過彭祖 ,謁報使者(簡十九)
勿言,邦孰知之?堂下有杞,冬產能能。先為不仁,從公子所始。以公子之故,不媚(簡十二)
□□□□□□□□□□□□欲人勿知也,季須直爲此書,奊訽(簡十七)
嫠女,軍中及舍人之所,嫠女弗欲也!死即行,吾不死,嫠女不能兩見!視(簡十八)
湯視渠,上產麋蕪。中心不樂,為此悲書。以問公子,願相圖慮,同心而離(簡一)
居。(簡二十)
依照整理者判斷,本篇帶有文學作品性質,其形式是女主人公寫給從軍的“公子”的一封信。
通過上文的編連整理後,全篇通讀下來,句式多用四言,間有排比羅列,但並不完全整飭,文句時有參差,用語較為淺近,口吻親切,如女子當面親述。行文情感存在層層遞進:
開篇即交代女主人公“牽”的寫信背景,追記往事,羅列“公子取妻”“公子從軍”等事。牽自稱嫁與公子之後,不敢有失誤得罪公子,不敢有失誤不合公子所處;而得知公子將要從軍,牽又先後送錢、贈裙,最後親送公子離去。
接著從回憶往事的哀傷中轉入對人生的感怨,以樹上之花朝開暮落(“朝樹梌樟,夕楬其英”)起興,感歎自身與公子的愛情仿佛朝花夕拾般短暫。無“仁”者早早死去,有“仁”者持之久遠。若相互有同等的“仁”,又何畏同死? 念及公子離開時的無情,牽感歎道:“公子何之不仁!”於是哀怨進而轉入祈求與責問。她解釋何為“不仁”——愛人卻不真摯親和(“愛人不和”),愛人卻不時時懷想(“愛人不謉”),愛意已然所剩無幾(“愛必毋數”)。牽最後聲明道,自己並不是必定想望公子之愛,只是覺得公子不仁。
然而指責剛結束,牽又接著以空中之蟲西飛無蹤(“有蟲西飛,翹遙其羽”)起興,想起自己與公子也分隔西東,難以相見,情感變得更為深入悲切。念及公子從軍後所受種種艱辛,原先的指責已化為思戀——天上的鳥尚且能飛離羅網(“南山有鳥,北山置羅”),自己卻與公子所隔在遠,無一匹好馬隨公子同去。若得絲蘿托喬木(“委纍蒹□”),如何會這般傷心。她以簪、襦作比,舉出男女相處總總,總結“多言不用,如多耕而弗種也”,仍是感歎公子不聽自己所言。
牽轉而思量自身,以堂下杞木冬日尚能旺盛(“堂下有杞,冬產能能”)起興,自己和公子的情感正處於困境,可自己並非不好,只是為公子作出種種犧牲。她暗暗將自己與旁的女子比較,又生出疑慮,言語轉作激憤——“吾不死,嫠女不能兩見”,自身有種種勝過別的女子的優點,公子若是想要移情,需等到自己死後!所謂“嫠女”,未必有所實指,可能只是牽因擔憂公子變心而寫下的警告。
激憤過後,剩下的仍是悲淒。最後,牽以水中麋蕪起興,寫下自己最真切的心願:希望與公子相互思慮,哪怕分離,但彼此同心。
原本的簡冊不存篇題,整理者依簡文定名為《公子從軍》。若依文中牽的自述,或可將本篇直接定名為《悲書》。如後世亦有漢樂府《悲歌》:“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
依據女主人公牽起興的對象,可以大致將全篇劃分段落結構,遞進關係大致為“回想往事,從軍分別”“朝花夕拾,公子不仁”“飛蟲成空,愛人不見”“堂前杞樹,戀心莫變”“水中麋蕪,相思同心”五段。各段落延續的基本仍是先秦詩經時代的寫法,起首托物興感,接著展開排比、賦陳,進而抒發心意。更難得的是它的寫法技巧、層次結構已相當成熟,已開後世樂府詩歌之先河。可以說,從《詩經》到《悲書》,再到《古詩十九首》,一脈相承、不絕如縷。此篇一出,可為文學史補上重要一筆。
[1] 朱鳳瀚:《北大藏秦簡〈公子從軍〉的編連與初讀》,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主辦: 《簡帛》第八輯,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3 年,第1頁。朱凤瀚:《北大藏秦简〈公子从军〉再探》,《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4頁。
[2] 北京大學出土文獻與古代文明研究所編:《北京大學藏秦簡牘》(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第87頁。
[3] 方勇:《北大秦簡札記之四》,武漢大學簡帛網2023年8月28日,http://www.bsm.org.cn/?qinjian/9162.html。
[4] 謝明宏:《北大秦簡讀札(一)》,武漢大學簡帛網2023年9月18日,http://www.bsm.org.cn/?qinjian/9188.html。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24年1月4日08:49。)